在一大堆茫无头绪亦无限界的历史事件中,只有若干件是值得史家撷取作为描绘简笔画的资料,以表达接近历史真相的要点。在找出这些事时,应该有标准,这个标准也就是史事的重要性。那么史事重要性的标准又在哪里?一般人把重要性与名声混淆一起,以为某一著名事件就是重要的。其实,人的名声可分生前与死后之名,往往有些人生前享大名的,死后默默无闻,也有些人生前不被人知的,死后享有大名。历史事件与此相同。不过仅以名声为重要标准,似乎往往造成错误。因为当时著名之事并不见得对当时具有真正的意义。今天无数少男少女被“披头士”(The Beatles)所疯狂,少数电影明星可造成交通断绝,一二件丑闻可颠覆内阁,这些事在当时是众所瞩目的,但以后是否还那么重要呢?死后之名,也并不完全等于重要性,而后世认为著名的事件也不一定具有历史的重要性,固然二者之间常有关系。举例来说吧:耶稣在生前是默默无闻,然在今天却拥有几亿信徒。造成这个重要性的,并非仅仅靠耶稣本身,而是由于基督教教义;真正使教义具有影响力的又是圣保罗而非耶稣。由这个例子来看,名声并不一定等于是重要性。
也有些人是以某一历史事件造成的后果作为重要性的判断标准。可是后果离造因的史实之间的距离究竟该多长多远,常为使人困扰的问题。往往,某一史事在一个短时期内造成一巨大的影响。紧接着第二个时期,影响却已消失。因之史裨重要性必须受史家所挑选的时代而决定。假若挑选第一时期,则某些史实的重要性很大,若挑选第二时期,同样的史实的重要性就减弱了。在艺术史上这是极普遍的,一时风行的作风,可决定艺坛或文坛的风气达数十年或百年之久。然而时间一过,则完全消失了。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革命也是一个明例,许多革命与变乱在当时造成了天翻地覆的局面,只是具有久远影响的革命,究竟有多少?克伦威尔(Cromwell)的革命在他死后几十年内,一切影响几全消失,英国又变成了旧日的英国。英国后世的民族发展与克伦威尔革命留下的关系甚少,这种影响的曲线发展使历史家选择时面临一大难题,大多数史家会将长期与短期的影响混淆不清。
讨论历史的重要性,还有一难题,即足够的与适当的史料是否存在。在二千年前的中国思想形态并不因甲骨文是否为我们知道而改变其根本的重要性。可是在甲骨文出现前并没有人知道在公元二千年前的制度会影响到后世如此之大。汉摩拉比Hammurabi的地位在世界法制史上并不因史有是否认识楔形文字而有改变,可是直等到汉摩拉比法典被楔形文字专家翻译出来,人类法制史上这事的重要性才被确立。与史料存在或不存在相似的情形是当时人对某一件事的认识与不认识。人类知道使用纸,是件大事;人类知道使用火药,亦为大事。但在近代以前,并无人注意到《汉书》中关于纸的记载,也无人注意到宋金战役中火药的使用。直到最近我国中学历史上才列有祖冲之的名字,然而还是把他列入奇怪器具的发明人;很少人记得祖氏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精确圆周率的人。必须等到人类对文化工艺的认识逐渐重视时,这种被遗忘的人物才会被列入历史上最重要英雄之列。
论及史事的重要性性,有些人以是否造福于人群作为标准。发明盘尼西林者造福人类大极了,未使用盘尼西林之前,人类死亡率很高;发明原子弹之事,适得其反,一弹之下,死者千万。两者的重要性却难以轩轾。假如纯粹为抬杠的话,我们仍可继续追问:盘尼西林的发明,使死亡率减低,人口加增;原子弹杀害生命,论万亿计数,然而原子弹炸时,也挽救因了战争延长而可能丧失的无数生命。在此提这两件事,其实并非完全无谓的"抬杠",我们的目的在说明任何价值性的判断,仍不足以为历史事件重要性的标准。
也许,历史的重要性可用一种无形的实验作为判断的工具。举例来说,如某一事件发生的话,则造成历史某些个后发事件,如这事件未发生,则无后发事件可言。如此至少可了解某一特定历史事件与其后发事件是有关的。如后发事件是史学家所选择的范围以内的课题,则先发事件在课题上是具有重要性的。在无形实验运作时,史家必须借着同类事件比较,同时也需要知道某一特定范围之中的史料性质,如此考验从特定范围内发展研究,才能用相似之间的孤立来讨论某事件,以观察某事件的存在与不存在,是否使后发事件产生某种地步的改变。
不过,我们必须警觉,同时期一些事件相互之间往往不易分离,不论文化各部分,史实各部分,或人群各部分,总是具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孤立某史事之过程,本身并不是必然的可造成一个事实独立的单位,可让我们做一个清楚的观察;而且想象已发生之事是比较容易,想象未曾发生之事,就比较难了。因此,这种所谓孤立某一事件的工作方式,只有导致某些相对的结论,等到若干个相对结论配合对勘而彼此间无矛盾时,这种相对的结论,才具有准确度比较高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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