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之中国”,其初萌正在“中国之中国”已是完备的时期。匈奴与西域固然已使中国不能自外于东亚异质文化的交往与接触,但是这两个文化圈本身的威力不大,未足以歆动中国的普世文化,而且,至少在政治经济方面,反而肯定了中国文化的自足性。中国普世文化的危机,不在萧墙之外,而在其体制之内。普世文化的文化传承者,原本是古代出现分化的祝宗卜史,转化为战国时代的士,再转经为汉代的儒生,儒生是政权的官员或其候补人,也是正统意念的代言人。学术正统地位,便不免于学术的繁琐化及思想的教条化。学统与政统合一,造成道统与法统的观念,也导致文化传承者自居为“贵族”的统御地位。普世文化逐渐使普世政治秩序(普世帝国)仰伏后者的政治权力,以维持其意念上的独尊与专断。这样的普世文化,当然失去了继长增高的生机与活力。反之,中国普世文化以人文精神为基础,其传承者(儒生)之中,原有以理性界定理想秩序的传统。于是此辈遂因对现实世界的不满,或则采取抗议的行动,或则提出怀疑的质难。这些反抗,在子之室,操子之戈,原有已经僵化的普世秩序,当然更显得无力延续了。
“亚洲之中国”的登场,须在东汉崩解之后。一方面,各种外族入侵,造成了南北朝分裂的局面,颠覆了普世帝国的原有;另一方面,佛教传入中国,更使中国原有的普世文化也面对严重挑战。经过南北朝的中古初期,普世帝国经过修正而重现为隋唐的秩序。充其实际,五胡入中华,也多多少少均接受了中国普世帝国的意念,因此在隋唐的中古后期遂得第二世普世帝国。然而,自从三国以后,迄于明清,其实中国的普世帝国,未能再回到第一次帝国时代的单质性,三国南北朝及五代时,固然中国都有多个政治单位并峙,即使在号称大一统的隋唐两朝,中国天子也有天可汗的名号,而突厥回纥,也力足以与中国抗衡。宋代则与辽、金、蒙古、西夏、大理同时各占有中国的一部分,也都拥有皇帝的名号。明代始终有蒙古及女真为对手,清代则以两元体制兼抚中国及蒙藏地区。而中国的外面,日本、朝鲜及中南半岛列国,虽在中国文化秩序的边缘,在政治上其实并不真正属于中国华系(其中,三韩首有不短的时期,至少在名义上是中国秩序序的一部分;实质上则终究是独立的客体)。因此,梁启超公认为中国实已是亚洲的中国,可谓言之成理。
文化方面,佛教与儒家意念由相激相荡而至融汇消化,表面上中国又回到中国之中国的一元,事实上则释老相合为一橛,儒家为另一橛,中国的文化意念遂长为两元的。至伊斯兰教、尼斯特里派景教以至蒙藏的喇嘛教,也使中土儒家,面对多种的挑战,只是这几家均未能如大乘佛教之分庭抗体而已。梁启超公所谓"自精神上观之,汉种常制胜"之语,也未必全然为真。
这一时期的文化传承者,仍以儒生为主流,社会流动性较强,经济仍以精耕农业及市场网为其特色。于是,中国已是"亚洲之中国",中国人自我投射的身分意识,却停滞在"中国之中国"的境界。自我认同的身分与实际扮演的角色,其实已经脱节。中国人的心态,与实际角色脱节一千多年而不自觉、不自知;这一历史上的特殊现象,当归因于人文普世文化的涵盖太强,以至中国人不能发觉外来文化的挑战与冲突;也当归因于政治上普世帝国并无明确的主权观念,边界也极为模糊,九服的同心圆,足以位置任何政治单位。因此,“中国之中国”竟长期遮掩了“亚洲之中国”;中国政治体制中,遂有种“朝贡”与“抚夷”的观念,以自欺自娱。如以艾力克生人格成长的阶段论考察,中国的结夏文化性格,因其涵盖性之广博,遂不能更进一步,使中国人学习与中国同侪平等相处之道。这一现象,在中国的未来言,是喜剧?抑是悲剧?颇难有一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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