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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体系网络与中国的分合
作者:许倬云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从系统建构与网络关系的观点,讨论历史上的分合问题,首先,必须界定系统的意义。一个系统,可能是生物体,机械结构,也可能是大小不等的社群。本文讨论的是人类历史,因此只以人类社群组合的系统为限,此处以政治体系、经济体系、文化体系,三个族群体为讨论的主题。政治体系是任何一种确定的权威所统御的团体,政令之所及,即体系秩序的依归。经济体系,是经由交换与分配,一定程度的共有资源。文化体系,是一群人类以共同的观念与价值,建立的群体,其认同有时可能超越种姓的限制。

  上述“体系”字义,都包含流动、传送、分配……诸项动态的观念。这种观念,亦即“网络”定义之所在。网络是建构与维系体系的条件。在政治体系,这是行政管道及人才流通的管道。在经济体系,这是运输资源的道路,交换系统的管道;在文化体系,这是观念的衍生与组合,也是反映观念同异的学派谱系。

  体系之间有其层级的组合。一个体系下面,往往有若干层级的从属体系。主要体系越大,从属体系大的层次及数量也越多。从属体系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以同质的单元,作主从的排列,有如总公司的分支公司;另一种以异质的功能排列,有如公司的各个部门。前者以“机械的”挂联方式系于主要体系,而同级从属体系之间,未必有之直接的关系。后者以有机的套联方式,从属于主要体系,而且各同级的从属体系之间,环环相扣,不能分别运作。

  至于“网络”的性质,是以线型的结构,将各个体系联系为一体。网络可以是有形的,例如道路;也可能是看不见的,如公文的层转。有形的网络,因有常在的设备,不易改变,也不易消失。无形的网络则是人为的制度典章,经常会有变化。

  现在则将上述观念,试用于实际的史事。政治体,在近代数百年来,当以“国家”(尤其民族主权国家)为其最显著的形式。在过去,国家只是大型帝国的前身,或则为其从属。帝国往往是普世的,并不具有明确的民族与主权界限。在近代,国家几乎一定是认同的主体。经济体系与文化体系,由政治体系界定其界限。但这一现象,正在转变,经济体系与文体体系都已脱离政治体系,或向上整合,或向下分化。而在人类的历史上,经济与文化的发展也未必与政治同步。

  公元纪元初的前后几个世纪,中亚一带,亦即中国历史的西域,数十个小型国家,有部落的行国,有城居的居国,都是独立的政治体。其文化亦各有不同的归属。但是行国与居国的功能互补,由丝道的网络,编织为一个相当庞大的经济体系。这个经济体系独立于中国的体系及西亚的体系之外,却又彼此相通。

  在印度的次大陆,自从印欧民族一波一波的侵入,印度有数十个大小不等的政治体系,或为部落,或为城邦,或为王国。这些制度不同的单元,则有相同的宗教信仰,以仪式为婆罗门教团的网络,结合为一个文化体系。同样的现象,也见之于古代的希腊,政治体系是大小城邦,及其殖民地;城邦之间,有若干联盟的组织,互不相下。希腊的经济体系也是扩散的,因此不易凝聚。但是,希腊人的文化认同以宗教信仰,文学艺术,甚至体育活动,凝聚为一个文化体系。

  日本群岛内,政治、经济,为文化之个体系的整合,已为时甚久。日本的地理条件,使该地区的人类,逐步扩张至其地理上的极限,也促成其在这一极限范囿之内,不断充实其凝聚的程度。是以,日本内部的海道与陆道,都有长久的历史,也很早就达到相当绵密的程度。日本的文化体系,如以神道信仰为主要成分,则是伴随着政治体系的凝聚,而逐步编组统一。如以接受亚洲大陆的文化影响而言,则是由政治体系的网络,逐步转输于大众。这三个体系的重叠,大致以经济体系的整合在先,政治次之,而文化的整合为最后的结果,却又以文化整合,加紧其政治整合。所谓万世一系,八纮一宇的神权政治,其实只是政治整合的口号而已。

  传统中国的诸种体系,也是高度整合的,而且各体系之间,有极大程度的重叠。学术界平行的研究,大致有相似的看法。中国文化的体系的天命观念与政治体系的王权理念相叠,儒家选贤与能及淑世的理念与政治体系中的文官制度相叠。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则与政治体系在社会程度的部分相叠。经济体系的精耕细作的小农制度,发展为农舍产业,也与儒家以家族宗法为基础的社区自足性相叠,经由上述修齐治平的理念,跨越城乡的分野,联结了国家与社会,兼顾“社区”与“天下”两上极端。中国的整体格局,是层级的上升,同心扩散,与世代的延伸,三重延续,而不是城乡、上下、世代……之间的断裂。

  这样的三重体系,内部有同质的次组体系(例如郡县、省区……等地方体系),事实上是普世体系的缩型。因此,县太爷即是微型的天子,扩大的父母(父母官)。另一方面,政治中的分曹理事,文武分途……则是异质次级体的套体。同质次级体系的存在,在平时可以照顾到中国广土众民的巨大规模;相对的,在变局出现时,各个次级体系也可脱离主要体系(普世政权的中央),仍有其独立存在的能力。政治体系的维系网络,不仅在于文官制度的运作,也在于考选登庸人才,本身即是一个凝聚政治体系的网络,人才的流转,有助于整合各个地方主义的次级体系。

  传统中国政治体系与经济体系息息相关。以农舍产业为基础的市场交换网络,维系了经济体系的整合性,却也相应于政治体系的分合,可以或分或合。不过,经济的市场交换网络,不能长期分裂;资源转输,是供需要求所决定。中国经济网络,在分裂之后,若没有中国以外的其他体系经济体系的吸引,则这一片广大疆域的次级体系,势力再度凝聚为一个个整合的体系。于是,经济体系的整合,也再度促成政治体系的重新整合,也许这是中国历史上,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理由。

  中国的文化体系,本是儒家思想为主,但是逐渐成为三教合一的整合体系,这一个淑世而又普世的体系,为政治与经济两个体系,提供种种趋于整合的理论与解释。在政治体系分裂时,这一文化体系继续存在,以孝道理念,确保宗族乡里的基础,教育培养未来的文官人才。他们的理念是普世的,因此他们致力的工作,即是重建普世的秩序。普世的秩序,可以是出世的,也可以是入世的。若以出世的秩序为目的,文化的精英不必费力重建普世的政治体系。唯其中国文化的精英,持守淑世的理念,在“退藏”的时候,他们也不断的准备有“用进”的一日。一有机缘,这些精英又会致力于重整政治体系,以恢复普世的秩序为职志。

  中国的体系也有“分”的时候,中国历史上,分裂的时期,从春秋算起,总数有一千五六百年之多。地方主义与宗族主义都有导致分裂的趋向。大致维系全局的网络一旦分解,中国会有几个地方性的网络各自维系若干地方性的体系,这些体系,原本是全国体系的次级体系。一方面,这些体系呈现地方特色,另一方面却也反映全国体系的三重叠合特性。为此,每一个地方体系,仍可保持相当程度的内部整合,也能有相当的充实内部与对外扩张。对外扩张的后果,当然会引发全国再整合的契机,而内部的充实则会增加这一体系的资源(其中包括人力与物力的资源)。甚至对外扩张的外拓部分(例如向原有中国以外疆域的开拓),也增加了这一体系的资源。以实际史事来说,春秋战国时,秦楚燕赵的开疆辟土,三国时代江南、南中、辽江……的开拓,残唐五代的南方拓殖,辽与金在北方的扩张……凡此诸例,人人知足,不烦赘述。总之,在中国分裂时,中国整体的资源,固然不能集中的运用于建设,其总和则往往有大幅度的增加,每一次的“分”,似乎都为下一次的“合”,蓄积更多的资源,也整体的网络,有更为绵密的分化,道路的网络是如此,行政单元的网络是如此,甚至文化精英的扩散,也是在“分”时,更能渗透各地的基层。

  与中国体系可以比拟的巨大体系,只有地中海基督教世界与中东伊斯兰教世界。地中海世界,在古罗马的时代,缺乏文化的整合,政治体系也只是依仗罗马军团的征服而形成一个庞大的帝国,但是其中各个地方性政治单元,其实各自保持其传统,并未真正整合于罗马的体系之内。甚至,其经济体系也不是十分整合的,虽然意大利半岛及大陆上若干驿道,条条大路通向罗马,却并未构成全盘的道路网络,地中海的海道,一帆所至,无远不届,也不成为固定的网络。基督教统一了地中海的文化,宗教力量维系地中海世界的统一,长达千余年。但是,各地的经济体系,是扩散的,不是凝聚的。各地的政治体系,也经济有政教之间的冲突,俗世的政权之间,其实更不能整合。中东的伊斯兰教世界,也不能整合,一方面其经济体系的特性是建立在“过路”中介的角色,内部的凝聚不能超过向外的发展;另一方面,其政治体系,经济与种族部落相结合,敬意的竞争阻止了真正的整合,也因此不能界定其疆域的四界。即使伊斯兰教世界有一个非常严整的文化体系,这一文化体系也受经济与政治两个体系的离心倾向,不免有显著的宗派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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