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性的文化认同与个别独特的亲缘群体的认同,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在不同层次下,合而为一,发展为中国人的双重认同。现在仍待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在这两层之间,亦即极为庞大的文化体系与极有局限性的原群之间,中国人如何建立大家可以共同归属的社会?即使社会是“想象的共同体”,中国人何所归属?另一个问题,中国人在上述上下两层认同之间,哪一层居于优先?在两者不一致时,中国人选择哪一层,作为最重要的认同?
第一个问题解答,当仍可在秦汉时代的历史中寻求,拙作《汉代农业》一书,讨论了中国精耕细作业的发展,并指出农舍工业与市场经济是中国农业的特色。当时已有一个商品交换的网络,遍及于全国。中国的道路网络编织了中国的交换网,也规划了具体可见的经济性共同体(Common economic community)。
同时,汉代的儒家,不仅定于一尊,而且采撷先秦百家精华,已是中国思想的主流。儒生与帝国文官体系结了不解缘,汉代重孝,家族为重,儒生遂为帝国官员的候选人,也是地方亲属原群的领袖,具有双重精英的特殊地位,汉代儒生遂得以密切的结合普世文化认同与个别家族认同为一体。儒生既可以诠释儒家理念,又能运用政治权力与社会领导权,将理念落实为政策,于是汉代政府行政的理想方式是教化,而不是统治与管理。
共同的经济社会与理念渗透普及于各阶层,两者相配合,足以使中国人拥有一个共同的中国观念,于是中国人的共同体,毋须由种族或民族引申,也毋须由宗教信仰引申。有了这样的中国文化认同,由于其包容性强大,中国人不难接纳外族入居,甚至也不难接纳外族统治中国,只要外族君主用夏变夷,也愿意同化于中国。中国历史不乏外族入主,其中清代竟统治数百年之久,凡此外族君主,除蒙古以外,最后都同化为中国的政权。印度历史也多外族君主,而且也因为印度文化的普世性,能够包容,也终于同化了那些外来的政权。两者的相似处,不是偶然。
南北朝时,五胡纷纷入侵。那一时代中国的普世文化认同的限度,经历了考验。逃往南方的人口,以亲缘原群为组织,开拓了新天地,也推广了中国的文化领域。留在北方的人口,同样组织为亲缘原群,自保于坞堡,也延续了中国文化的命脉。安定之后,坞堡中的儒生,又出山用夏变夷帮助外来的政权,接受中国文化。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人在普世的文化认同与个别的亲缘认同之间,孰轻孰重,作何抉择。在世局平稳时,两者之间不会有冲突,而且往往可以互补。一旦天下有了变乱,例如有了外敌的侵轶,作为普世文化的第一道防线——国家往往首遭牺牲。家族或围绕家族组织的村落地区,遂即接下保卫文化的任务。对中国人而言,如顾亭林所说,亡国只是失去了政权,亡天下则是亡文化,其意义更为严重。即使在亡国之后,中国破裂了,中国经济网络的共同社会破裂了,退居地方的儒生,仍会坚守儒家普世文化,作为“想象中的”文化共同体,依仗守道的贤者,在民间留下实践文化理念楷模。
儒家的五伦是社会关系的网络。五伦之中,三项是亲缘关系,一项(朋友)与社区相关,只有君臣一伦是属于国家,属于公众。是以中国人在天下与亲缘原群之间,选择的先后,已相当明显。大学人条目中,修齐治平,由自己而家一步一步推向国,推向天下,程序十分明白,亦即意味亲缘原群的优先顺序高于代表普世文化的天下。
文天祥的《正气歌》,在近代以来,民族主义者无不推崇为爱国的诗篇。但是细读《正气歌》,其中英雄烈士殉国家民族者,远少于殉文化价值者,其中齐太史、董狐、张良、严颜、嵇康、诸葛亮、管宁、段秀实……都不是为了外敌而甘心牺牲,他们持守的原则都是中国文化的伦常。颜常山、张睢阳抵抗安史胡化藩镇,其持守的大节,也是君臣大义。只有祖逖、苏武的事迹对抗的是外敌。是以文天祥珍视的价值是文化的价值,不仅仅是种族与政权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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