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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以网络理论分析中国历史
作者:许倬云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目前我的思考方向,大率为二端。一是体系的结构。最初有此构想,系由中国历史上的道路体系着手。在空间的平面上,中国的各个部分,由若干中心地区,放射为树枝形的连线,树枝的枝柯,又因接触日益频繁,编织为一个有纲有目的网络体系。几个地区的网络体系,逐渐因为体系的扩大,终于连接重叠成为更庞大的体系。中国的道路系统,经过数千年的演变,将中国整合为一个整体,近数百年来,全球若干原本独立的体系;也因接触与交往,正在走向更大的整合,合为全球性的体系。

  在工作过程中,我逐渐体会,经济体系由交换资源而来,其体系的形成,自然与道路体系相叠,甚至重合。于是无形的交换网络,实在也可由平面二度空间的道路体系,类推而建立。再进一步,社会资源,包括人力资源,资计资源,及由此而衍生的社会力,正如物质资源的交换,也可以有其流转交换的体系。社会体系的空间,最简单的阶段,可能也与道路体系一样,循二度空间组成,但社会结构的日渐复杂,遂有社会的空间,超越脱离于道路体系及经济体系之外,另有一个整合的社会体系。

  在这三重重叠的体系之上,又可衍生政治体系及思想体系。前者是政治资源,包括权威与权力的控制与流转。后者则是由若干中心观念,分化衍生为整体性的思想形态与思考方式。这两个体系与社会及经济体系的关系,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程度与不同形态的重叠。以中国的历史而论,自从秦汉统一以后,其中普世性的儒道意识形态,以文官系统与皇帝制度相辅的帝国体制,以小农精耕与市场交换为主体的经济体系,以编户齐民为基础,有阶级,却又有相当流动的动态社会,家族与社区相叠的社会组织,凡此思想、政治、经济、社会四项体系,彼此之间,重叠相合,互为影响,构成一个紧密而稳定的多体系文化复合体。在现代之前,还没有外来体系干预之时,这四个体系的复合体,即使有部分的衰化或败坏,因为四个体系的互补作用,整个复合体仍能自己进行愈合,一时不致崩解。假如全体崩解了,由于中国地区自然条件不变,整个复合体中的经济体系,会首先复原,而逐步导致其他三个体系的恢复。这是中国文化复合体能有其长期稳定的原因,亦即“常”的一端。

  我所思考方向的另一端则是与“常”对立的“变”。“变”又有二项,一是成长,一是衰败。在成长方面的“变”,其契机蕴存于体系的扩大与充实。体系向外扩大,一个阶段紧接另一个阶段,由中心的点,扩大为核心的面,再度由核心国徽为树枝形的扩散,又由树枝形整合为网络,接下去又以此网络之所及,作为下一阶段的核心面,继续为下一阶段的扩散中心。如此重复进行,一个体系将不断的扩大,核心开展,逐步将边陲消融为新的核心,而又开展以触及新的边陲。

  成长的内在层面,则是体系之内的充实。一个体系,其最终的网络,将是细密而坚实的结构。然而在发展过程中,网目之间,必有体系所不及的空隙。这些空隙事实上是内在的边陲。在道路体系中,这些不及的空间有斜径小道,超越大路支线,连紧各处的人隙。在经济体系中,这是正规交换行为之外的交易。在社会体系中,这是摈于社会结构之外的游离社群。在政治体系中,这是政治权力所不及的“化外”,在思想体系中,这是正统之外的“异端”。

  同时,这四大体系的空隙,也往往存在道路体系之外的空间,发布为向正规体系挑战的另一体系复合体。于是在中国历史上举例言之,流民(社会体系的空隙),可能以民间信仰(思想体系的空隙)作为结合的力量,或则打劫,或则走私(经济体系的空隙),终于揭竿而起,各处汇流(政治体系的空隙),向政治权威挑战。流民集团移动的途径,往往在大道之外的田乡聚结集合,时时突击通都大邑。中国历史上的大规模农民战争,大致都是循如此模式进行。

  再以思想体系扩散与充实说明,可举古代中国儒家体系为例。孔子弟子中,众说纷纭,儒分为几,这是分化为树枝形的阶段。战国末叶,大约在《礼记》诸篇集合成帙时,这是形成核心网络的阶段,甚至孟荀诸大家的基本意念,都已融合在内。但是儒家不谈形而上学,阴阳五行,成为边陲,后经董仲舒的整理,始将儒家网络扩散为庞大的普世体系。儒家不是宗教,信仰的领域是儒家内在的空隙。东汉马郑以后,儒家内部整顿为严密的体系,却未能填满信仰的空隙。谶纬之学,究竟是十分幼稚的造神运动,不足以填充信仰空隙;外来佛教及后生的道家思想,遂填入儒家留下的空间,对儒家而言,出现了强大的挑战体系。经过南北朝时代的调适,隋唐时代的消化,正统儒家与挑战的佛道,终于融铸为理学的儒家,成了近古中国的思想网络,竟可与另一方向融铸而成的华化佛教,并存而不悖。

  这种由空隙与边陲向正规体系挑战的现象,实际上使体系经历辩证的发展,不仅有扩散,也有内部的充实。正规体系与挑战体系的冲突,终于会将两个体系由长期接触(或强烈的接触),而整合为一,构成一个坚实而又扩大的新体系。新的体系必须挑战体系,始能提升为另一层次的稳定。然后,以这新体系为核心,将再有内在的挑战体系,随着有新起空隙,而逐渐成形。周而复始,又是一个辩证的发展过程。

  至于体系衰败的过程,则与体系内的构成因子的变更有关。道路体系是物质性的,若没有经常进行维护与修理,任何可见的道路体系都会衰败。政治、社会、经济、思想四个体系运作者的构成因子,其不能再加简约的最小单位是个体的成员,亦即“人”。人群可有新陈代谢,继续更新其万分;个别的成员,则有自然的生命,决定其生老病死的阶段。社会体系的万分为人群,如果新陈代谢不佳,结构即难免僵化。思想体系中的成员有思考的人,也有传授的人,如果新陈代谢不佳,新思想新观念即不易出现。

  经济体系的内涵,有制度与组织,但运作者仍是个别的人。同样政治体系的内涵,其权力的运作者,也是个别的人。经济与政治两大体系中,由于运作者掌握了资源与权力。资源与权力都令人恋恋不舍其陪随的利益。因此,这两大体系中的运作者,每为长期盘踞,不甘放手的既得利益集团。人生不满百,长期掌权的运作者,无论当年如何圣文神武,在体力衰弱的晚年,必难避免偷惰糊涂,甚至假公济私。于是政治与经济两大体系的运作效率,经常与掌权者在位长短,呈反比例的变化。这是政治、经济两大体系内在的缺陷。以中国历史为例,政治体系的衰败往往领先表现为朝政的败坏,由此而牵动其他三个体系的萎缩,甚至崩解。

  归结一句话,这些体系的衰败,固然往往有外在的原因,而“时间”(亦即运作者,无论个人或集体,都因人类自然生命历程而起的质变),则是最常见的原因。体系内有超越个人的制度,可以相对的减少“时间”的影响;但是如果没有约束个人或集体的长期把持利益,人类自然生命反映的时间因素,终于会产生严重的负性影响。

  构成文化复合体的四大体系,彼此之间须有相当程度的制衡。某一体系的独大,或独衰,都会反映于文化复合体的特性。举例言之,思想体系的印度文化,表现为经济体系及政治体系的微弱。中国历史上,政治体系十分微弱的南北朝,即有比较强力的社会体系填补政治体系功能的缺陷。中国的近代史,是传统中国文化复合体解组的过程,一方面内在有因“时间”因素而引起的衰败,另一方面有外来经济体系的干预。中国要再度自立于世界,成为一个健全的文化复合体,仍有待于这四大体系能有充实而均衡的整合,然后方可期望于参加未来全球性的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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