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中国文明的主要启蒙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一个譬喻,听来夸张,却也有相当历史意义。历史学家区别文明的界线,不在于人能生产,人能聚集成群,人能歌唱绘画;甚至人可以有信仰,但是,如果一种宗教只有仪式,而缺乏相应的伦理与道德,这一宗教所在的文化,仍不能称为文明。当是有了是非与对错,有了超越“活着”的价值;而且,这些价值是普遍的,不只是局限于人群中的一小部分;这样的人类文化,方得称为文明。人类历史上,跨过这一道门槛的文化,不过三五个,幸而,这些文明也会传布于别处,将其他文化也带入文明的境界,世界各处的人类,方得陆续进入文明。用文明的开始作为界线,在这条界线的前面,人只是“活着”,过了这条界线,人方能知道“活着”的意义。如果以这条界线作为阴阳界,一边是迷茫,一边是清明,则孔子为中国及其近地区的人类点亮了一盏明灯。
清代的阮元指出,《尚书》的虞夏商书,都没有“仁”字。——当然,这一说法又牵涉到《尚书》诸篇本身的年代问题,我们不须在此讨论。“仁”字,在《左传》中却至少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在鲁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一次是在鲁襄公七年(公元前568年),一次是在鲁昭公十二年,是孔子自己的话。
在鲁僖公三十三年的记载,晋国的臼季推荐冀缺,佩服他在贬退穷困之中,田野耕作时,仍能夫妻相敬,认为他是人才。臼季的赞词是“敬,德之聚也,能敬有德,德以治民,君请用之。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
鲁襄公七年的记载,晋国的韩无忌本可继承父亲的卿位,但是他身有废疾,推荐弟弟韩起继任,认为韩起交游贤人,称得“好仁”,而且解释“仁”的意义是,“恤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和为仁。如是则神听之,介福降之。”这一解释,是为了回应晋侯称许韩无忌“仁”而发,可见是君臣之间界定“仁”的定义。
鲁昭公十二年的记载,楚灵王刚愎自用,众叛亲离,大败之后,死于干谿。《左传》记下了孔子的感慨:“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用是,岂其辱于干谿。”虽是孔子的话,但又是孔子引用“古志”,当然又是早于孔子的时代了。
这三段有关“仁”的定义,都意含恭敬与认真的意义。第一条是恭敬庄重,第二条是朋友相互匡正;而两条又都有以德治民的含决。第三条的解释,颇有不同的意见,大致不外约束自己,以实践规范。
在《论语》中,也有三条的解句,与上述《左传》三条“仁”的定义一样,而且都是答复弟子问“仁”时,孔子给的答案。《颜渊篇》第二章,仲弓问仁,孔子回答:“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第四章,颜渊问仁,孔子回答:“克己复礼为仁”;第二十二章,攀迟问仁,孔子回答:“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孔子似乎都先以“仁”在旧日的含意,作为仁的解释。但是,他在那些解释之外,又添了自己的说明。
在第二章,仲弓问仁时,孔子加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勿怨,在家勿怨”。其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语,遂是孔子为“仁”的观念,赋予重要的新含意。这一句话,历来都作为“恕”的定意。在《卫灵公篇》第二十三章,“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仁与恕的关系,毋宁是儒家理念的核心,在此处,孔子于旧解之外,提出了崭新的内容。
在第四节,颜渊问仁,孔子提出克己复礼的回答,而且加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项细目。同时,他又提出“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一句话,说明了“仁”的自发性,也正因只有这样的自发性,“仁”成为人人有之的普遍人性。
在第二十二章,樊迟问仁,孔子先说明“仁”是“爱人”、“知”是“知人”,然后又说明“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子夏补充孔子的意思,以舜用皋陶及汤用伊尹,解释“知人”的例子;解释仁人可以行仁政的意义;有了仁人,自然可以排队不仁者。在这一节中,仁的内容完全等同于“爱人”;孔子于是赋予“仁”以“人”应当“爱人”的普遍性命题,而且,爱人可以推广到使众人受益的境界。
以上三例都有扩充的余地。孔子后期弟子子张问仁时,孔子归纳了五项“仁”的特色:“恭宽信每惠:薛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篇》第六章)。“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这一段,大约已可包括前面三条的大部内容。樊迟又一次问仁,孔子提出:“居处恭,执事敬,为人忠。”前面两句是恭敬庄重,而又衍生了认真做事的“忠”。“忠”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合而为曾子所说,“夫子之道,一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里仁篇》第十五章)则将所有行为规范归结为“忠”“恕”作为“仁”的内容,成为儒家思想的最简要的命题!
《述而篇》第二十九章,“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正是强调颜渊篇第四章所说,“仁”的自发性。于是,“仁”是自然而至的,“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里仁篇》第六章)虽然“仁”是人自有之,却也必须守之勿夫,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即不能片刻离开“仁”,“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篇》第五章)为此,孔子将克己复礼的功夫当作持守仁的要目,而他最得意的弟子可以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难得可想而知。
人爱人与治民以德的原则延伸,一个人不但须求自立与自达,也须有愿心,让别人也自立与自达。这是由近取譬的事务。孔子为此告诉子贡,如果能够博施济众,就不但是仁道,竟可称为圣人的地步了。(《雍也篇》第二十八章)人先须能自修于仁,然后达到修己安人,安直接接触的人(例如亲咸、朋友、邻里乡党),最高境界,则是修己以安百姓,安天下的众人(《宪问篇》第十八章)看来虽有人已远近的分别,事业有大小的差异在仁道的修为,却都是可贵的。孔子并不轻易奖许古人,他对殷之三仁、伯夷、叔齐、子产与管仲,都以仁道称之,这是他对修己与安百姓看得一样重要。
仁既是如此重要的观念,孔子将仁看得重于生命,《卫灵公篇》第十五章,“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他的弟子曾了,深深体会这番道理,才能说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泰伯篇》第八章)从克己复礼的观念,扩大到仁以为己任的志气,其实都是一番不敢轻忽的严重。
《论语》二十篇,其中对“仁”的讨论,不下五十五处。孔子的弟子,经常以仁为主题,叩问其含意。单单樊迟一人,就有过三次问仁。孔子罕言利,却常讨论天命与仁。(《子罕篇》第一章)细数《论语》章节,论天命的地方,远少于论仁。孔子对仁的解释,处处有不同的说法,对于弟子问仁,也引发不同的答案。我想,不是孔子在“仁”的观念时有改变,而是因为他着力在阐释的工作,将封建制度中的德目,扩大为普遍性的价值,而又以“仁”作为这些价值的核心,将人之为人,归结为“仁”的体现。经过“仁”的延伸与深化,孔子给了做“人”的意义。
评论 0 条 / 浏览 601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