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春秋 战国 西汉 东汉 西晋 东晋 南朝 北朝 五代 北宋 南宋 西夏
书目章节
作者:许倬云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陈宁与邵东方二位仁棣,负责辑录“学苑英华”所收我的作品集。二君辛苦,殊为感激!本书名为“历史分光镜”,是借用光学上棱镜分析光谱系列之意,表示历史学的功能是将历史解析为各种因缘线索及演变过程。蒙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错爱,将拙作介绍给中国大陆的读者,使我颇有惭愧之感。承命要撰一篇序文,讨论在专业范围内学习过程,叙述梗概,盼能有助于读者了解本书所辑录的文字。
  我生而残疾,不良于行。抗战期间,不能跋涉山路,以至未能入学。自从学习认字,有一段岁月都是在家摸索。先君性喜史地,我从他的书架上取读书刊,也熏染了史地的兴趣。抗战胜利,返故邑无锡,才第一次入学读书。无锡学风,自东林以来,即重实学,不尚文采。辅仁中学的老师,学养之深厚,不输上痒教席,于文史舆地,每在课本以外,多所发挥。于是,在老师们诱引之下,我也向往于三顾(顾炎武、顾祖禹、顾栋高)之学。

  在台湾大学时期,本科是在历史系,研究生学程是在文科研究所。其时初创研究所,台大的文学院是第一个有硕士课程的单位,并不分科系。当时台大的师资,集大陆来台学者的精英,盛极一时。老师各有专长,不在一科一系,我因此得到窥视不同专业方法学的机会。我的学士与硕士论文,都跟随李玄伯(宗侗)先生学习。玄伯师在法国留学时将文化人类学与古代史冶铸为一,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图腾、婚姻、亲族及城乡,尤有独到的见解。他的观点,应当还是变形化论一系。我在考古人类系的老师李济之先生、凌纯声先生与芮逸夫先生诸师并不从文化演化论入手。济之师是考古的实证论者,纯声师是十分注重环太平洋区的文化圈,文化传接论的学者,逸夫师注意文化比较研究,非常注意中国古籍及民族志中透露古代文化的遗存痕迹,大致可列入功能学派的观点。历史系中,劳贞一(干)先生是汉史大家。贞一师教我的是从史料中梳爬,重建古代的政府制度及生活。董彦堂(作宾)先生为殷商卜辞研究奠定断代标准。从彦堂师处,我只学到了年历学,却没有在古文字学方面用功。高晓梅(去寻)先生是殷墟发掘的考古学家,从晓梅师处,我稍知商周铜器的基本知识,但于金文方面,也没有用功。——诸师教诲之恩,终身不敢或忘。

   在台大与“中研院”史语所学习的时候,我的兴趣在春秋战国历史,为此曾将《左传》中的人物排列谱系。同时,我也研习三礼,想从礼经中寻索古代信仰。我的硕士论文即是设法界分作为自然力的“天”与作为宗神与生命来源的“帝”。学士论文是《仪礼-士丧礼》中所见的灵魂观念。这两篇习作,均是玄伯师指导,然而也受逸夫师的启迪及匡正,遂是演化与比较文化研究的杂糅。

  1957年我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读博士学位,也接受外科手术矫治两足。当时的东方研究所,以近东考古学为主,中国古史主要学者是顾立雅(Herrlee Creel)先生。芝大学风自由,学生的学程安排,全由学生自己的兴趣发展。芝大的埃及学、巴比仑学与亚述学,集合欧洲来美学者与美国的学者于一堂。我在这种环境下,选课以埃及学与巴比仑学课程为主。殊得埃及学John Wilson先生之启发。芝大的社会学,兼有美国本地发展的社区社群实证研究(所谓微观社会学)与源自欧洲的社会学理论(所谓宏观社会学)两个传统。由于古代文化与宏观社会学的关系密不可分,我在东方学的顾立雅与John Wilson二师之外,又从Peter Blau(社会学,尤其文官制)、Bert Hoseliz(欧洲经济史)及Mircea Eliade(宗教学)诸位教授学习。这是我初次接触韦伯(Max Weber)的理论,一生思考,受韦氏影响甚大。我的博士论文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变动,后来出版为《中国古代社会史论》(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ion)一书。在这次习作中,我尝试用统计方法,根据不同时代历史人物的家世与社会背景,测量各时代社会变动的方向与幅度,再从这些现象探讨政治、经济、意识形态诸变数如何配合而有其相应的社会变动——不仅社会成员在社会阶层间的升降,也顾及社会结构本身的转变。在这一论文之后,我的研究角度,经常照顾不同变数的互动相应,我不再以为历史是由哪一种特定的力量推动;每一特定时期的历史,是由一系列当时当地的变数配合,而有其特定的变化。这一观点,在大原则上,不仅是我在专业研究上的方法,也是我观察身边事物变化的工具。

  由美返台,我又回到史语所工作,也兼任台大教职。在台九年,事物丛杂,再加上个人性格不愿向集权的政权低头,终于又离台来美。那几年内,研究范围颇注意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汉代政权与其社会基础等篇即是在那几年写的。这一研究专题,后来又陆续及于汉代知识分子、中古知识分子、游侠豪强及地方大族的性质诸题。我在这方面的工作,自从60年代,延伸至今,其中碰到美国学术界对于市民社会、公众空间等课题一度是讨论焦点。然而,市民社会的"市民"有其欧洲中古城市的特定背景,我们不能在中国史中硬套。我毋宁是用国家力与社会力分合迎拒作为着眼点,可能比较切合中国的情形。

  1970年应约来美国匹茨堡大学任教,接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汉代研究系列的邀约,撰写汉代农业一书。该书原是由杨联升先生签约撰写,后来杨先生退约了,华大遂找我接下合约。为了撰写该书,我自修了一些农业经济的理论。同时,匹大历史系有一个讨论农业与农民的同仁讨论会,每个月有一位同仁提出专题报告。我从这一个讨论会中,获得教益不浅。最后成稿,却又因华大该系列的出版经费问题,耽搁了将近十年,始得付梓。

  《汉代农业》是结合人口压力、农耕技术、市场网络、政府与工商关系诸方面,说明中国小农经济的特色。这一小农经济,专指小农场的精耕细作的要求,必须蓄积大量劳动力。季节性的劳动有忙闲之时,农村以这些季节性的剩余劳力,投入农舍工业。农村的手工业遂接过了制造业的部分任务。农舍制造的商品,必须有销售管道换取资金,于是市场网络得以贯穿全国,下达农村。最后这一部分,也是地理学的"中地理论"。自从汉代以来,中国的经济大致未离开这一格局,迄于近代工商业出现,农村才丧失了制造业的功能。为此,《汉代农业》一书的副题是中国农业经济的形成。

  《汉代农业》一书涉及商品流转的网络,嗣后,我曾撰写有关网络的一篇短文,指出中国旧日的网络,以大道支路形式不断向四处延伸,也不断在若干地区加密。这一网络,同时是商品集散,信息流传,人材流动,诸项功能的大网,政府行政的地方权力中心,设在省城县城,也正是网络所经过的若干交叉点或中断点。在这一假设下,我还可从各时代的战争攻伐路线及国家分合形态等题目,查证网络的作用。很惭愧,心存此念,已为时十余年,我还未为此写专书。

  《汉代农业》以后,又接到耶鲁大学《西周文明》一书之约。这本书是友人张光直兄主编中国古代文明系列之一。由于60年代在台工作时期,李济之先生吩咐我襄助他老人家主编中国古代史,我自己也撰写几篇两周的篇章。光直兄将耶鲁出版系列的西周一书,交我撰写,也是以为我已有了几篇论文可以打底。在撰写西周文明的英文版时,我先写了中文版《西周史》,只是英文版中加了同事Linduff所撰“两周艺术”一章。中文西周史的增订本,又加了日常生活一章。在《西周史》中,我以新出考古资料为据,兼采傅孟真先生与钱宾四先生关于周人文化渊源及周人的迁徙路线,认为在岐下成为气候以前,长时期的先周,还面追溯到与夏人接近的晋西南,然后北迁,进入草原与农耕经济的转移地带,所谓沦于戎狄,终于在避狄难时,又南徙达岐山的周原。由于“先周”一词的用法因人而异,有人遂以为“周原”即是“先周”了,何必再往前追溯?其实,我之追溯到更远的时代,是因为周人自己的谱系并不以“周原”为起点,而且华北新石器时代的晚期,大型国家正在形成,草原与农耕转移地带又颇因气候而有生态的变化,凡此情况都会引发许多族群移动及文化分合的现象。

  我在西周史中,讨论天命观念,借用雅斯培(Karl Jasper)之观念,认为这是中国文明初次有“超越性突破”。封建制度是周人与商人及各地族群融合的机制。至少周人封建系统下的各地统治阶层由此发展了自群认同,也在礼制方面凝聚了大同小异的上层文化。从西周王朝的铜器铭文,我尝试说明西周政府逐渐趋向复杂组织的过程,我也说明封建制度本身潜在的病根,代代分封,族群疏远,封地不敷分配,贵族遂逐渐贫穷,以至出让土地,以换取器用。这一现象又是封建经济的一个转变过程。

  除了上述三本专书的研究外,我一向有兴趣的研究题目是不同文化的比较。但是,我作比较研究,不是为了寻找定律,而是寻找各文化发展的特殊轨迹,也可说是找寻殊相。例如,我希望从几个重要的古代文明发展情形中,找出各自重视的价值观及各自文化中知识分子的特有身份与功能。我认为,在那些超越与终极关怀出现时,有些古代文化有了突破的进展,从而发展为文明,其中的若干专业人士逐渐化为那些特定价值观的阐释者与传授者。这一论题是由雅斯培提出的。但是,我的注视焦点是在于以个别文化突破进入文明后,是哪几种特色决定了这些古代文明日后开展的特定方向。

  从上面这一节假设,我才尝试说明韦伯命题与李约瑟(Joseph Needham)命题的意义,亦即资本主义不出现于中国;中国公元15世纪以前,科技水平高于欧洲,而公元15世纪以后被欧洲赶上。

  在古代史方面,我一向希望能将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糅合,以图重建中国古代史。这些努力,在西周史中,比较有落实之处。至于史前历史,文献不足征,当然就以考古资料为主体了。从考古学的各种地方性文化互相影响的过程,我尝试寻找一些发展与扩张的模式:一个文化与另一个文化相接触,先是冲突,继而交流,继而融合,最后整合为一个范围更大,内容更复杂的文化。这一文化又会与邻近文化接触,以至再次进行同样的过程:接触→冲突→交流→融合→整合。如此不断的扩大与复杂化,终于古代文化逐渐融合为几个大文化体。这些大文化体,在历史时期,成为以中原为核心的中国文化集团,最后则成为所谓的中国文化,但仍无碍于各地有其浓淡不一的地区性特色。这些意见,恰与苏炳琦先生"区系类型"理论及"古城-古国-帝国"系列,颇为一致。苏先生由考古学的成果归纳而得,我则从历史现象中摸索寻找,两种途径能有如此的一致性,也可说不同模式间有一定的互证作用。

  从梁任公先生为中国历史分期得来启示,我也有过一项建议:中国文化由中原的基础扩大为中国的中国,再扩大为东亚的中国,中国必须与四邻交往,然后是亚洲的中国,最后将是世界的中国,中国终面是世界多国多文化社会中的一个参与分子。这一过程,正是考古学上诸地方文化扩大融合过程的后半截,其实是同一发展的模式。

  为此,我不主张中原文化扩散于四方的说法,毋宁主张,过去所谓周边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既有相对的交流,周边对中原的发展也有相当的影响。我最近比较重视中国北方与南方的考古资料,即因为北方草原族群逐渐游牧化,构成对"中原"的压力,而且由北方传入的事物,例如战车,也为“中原”文化添加了重要的成分。至于南方,则是华北族群向南侵压的地区,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也有其值得注意之处。

  关于中国历史的分期,我不以为可以借用欧洲历史分期的模式,僵硬地按照教条,分为原始公社到社会主义五个阶段,或上古中古近代三个时期。由于其地理条件,史前发展背景,以及各地各族互相影响的情况,中国文化涵盖的地区,应当自有分期的方式,庶不致有削足适履的苦处。

  我不认为历史是一成不变的周期发展。人类制造的制度即使表面上有一延续性,但是每一时代都会有一定的变化。正如人身会有疲怠,良法美意如果长时没有调整,也一样会有不适用之时。从这一假设下手,所谓朝代的周期,其实即与制度的衰疲败坏有关。

  对于历史上一些人类造作的观念,我们亦可作如是观。例如,中国的“天下国家”观念,当然与欧洲最近数百年发展的“民族国家”异科。然而,中国普世性的“天下国家”,在汉代可有较具体的意义。唐代天子已是中国皇帝与可汗的双重身份,两个圈子,一小一大,并不相同。宋代以下,中国是在东晋多国多文化体制中的一员,根本已不可能再自诩为“天下国家”;于是,中国的天朝意识是虚骄的自欺,华夷文野之辨实即发展类似民族主义的文化主义。同样的,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前,中国有一个儒家为主的普世文化体系;在佛教进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体系即是多元了。我最近正在这一命题上多作思考,希望能做出些像样的研究结果出来。

  以上是我治学经过的一些回顾。感谢陈宁与邵东方二位命我为序,借此反省。一生在书斋中度日,现在行年六十有七,已不算年轻,在此驻足踌躇,回顾已走过的路,忽然惊觉去日苦多,来日少,而未做之事,待读之书,不知其数,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分享到:
上一篇:没有了
下一篇:一 为何要有历史学
相关内容

评论 0 条 / 浏览 745

点击获取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