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在民国初年曾发表过一篇《中国史叙论》,作为中国通史的纲领。在叙论中,梁将中国史划分为中国的中国、亚洲的中国及世界的中国三段,兹摘录原文如下:
第一上世史。自黄帝以迄秦之统一,是为中国之中国,即中国民族自发达自争竞自团结之时代也。其最主要者,在战胜土著之蛮族,而有力者有其功臣子弟分据各要地,由酋长而变为封建。复次第兼并,力征无已时,座乃由夏禹涂山之万国,变为周初孟津之八百诸侯,又变而为春秋初年之五十余国,又变成为战国时代之七雄,卒至于一统。此实汉族自经营其内部之事,当时所涉者,唯苗种诸族类而已。
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统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亚洲之中国,即中国民族与亚洲各民族交涉繁颐竞争最烈之时代也。又中央集权之制度,日就完整,君主专制政体全盛之时代也。其内部之主要者,由豪族之帝政变为崛起之帝政。其外部之主要者,则匈奴种西藏种蒙古种通古斯种次第错杂,与汉种竞争。而自形质上观之,汉种常失败,自精神上观之,汉种常制胜。及此时代之末年,亚洲各种族渐向于合一之势,为全体一致之运动,以对于外部大别之种族。
或问曰,此中世史之时代,凡亘二千年,不太长乎。曰,中国以地太大民族太大之故,故其运动进步,常甚迟缓。二千年来,未尝受亚洲以外大别种族之刺激,故历久而无大异动也。唯因此时代太长之故,令读者不便。故于其中复分为三小时代焉,俟本篇乃详析之,今不先及。
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即中国民族合同全亚洲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之时代也。又君主专制政体渐就烟灭,而数千年未经发达之国民立宪政体,将嬗代兴起之时代也。此时代今初萌芽,虽阅时甚短,而其内外之变动,实皆为二千年所未有,故不得不自别为一时代。实则近世史者,不过将来史之楔子而已。
梁任公分期,以种族交涉与竞争为着眼点,也隐隐在封建、帝制及立宪三种政体,作为三个时代主要政治形态。本文将借梁氏分期,稍作修正补苴,以明中国史演变的几个大关键。
第一期的起点,在考古学上,当是新石器时代。中国的新石器文化,事实上已不是由中原发源,而逐渐辐射到四方的局面。虽然以今日所能掌握的考古资料看,各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出现时间,仍以中原地区的磁山--裴李岗文化为较早。但是,东方渤海边,南方长江三角洲,西边关中以至陇右,长江中游三峡以下,以及北方的草原上,都各有源远流长的新石器文化,其个别文化的特征显而易见,并非由中原文化的余润波及。到了新石器文化的晚期,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时,由于长期的交流与接触,中国各地方性的新石器文化,逐渐趋于一致。由其异处而言,各地的文化仍各有特色。由其同处而言,任何两个领近文化之间的差异已难有界限。自东徂西,自北徂南,中国各地的文化差别,由此端到彼端,仍有极明显的差别,然而在任何一条横纵延线上,找不到明白可认的分界点。因此,二十多年前,中国考古学在未能确立各个地区文化的特点时,曾有龙山型文化的通称,以描述中国新石器文化的晚期面目。其实若以若干共同特征的出现而有龙山型文化的命名,则各地晚期的新石器文化的确具有可以称为原中国型的共同面貌了。
由新石器文化基础上涌现的殷商文明,无疑已是明白可稽的中国文化,其特点例如:食物为黍稷与粮米为主,衣有纺织品,住在夯土与木建构相结合的建筑,青铜器由新石器时代烧窑技术发展而来的礼器传统,宗教是以巫为中心的天人相通,社群以亲属群为核心,并由此发展为祖灵的崇拜,文字是中国特有的文字系统,其来源可以上溯新石器时代的陶文符号等。凡此,都是后世中国文化特质的渊源。
不过,中国的文化之成为中国文化,当在中国地区主要人口发展了成群的共同意识之后。殷商的国家仍视别的群体为外人,仍是种种的敌对团体,殷商的“帝”,也未脱宗神与部落神的特征,只有殷人可以崇拜与祖灵相通的“帝”,也只有殷人会蒙受上帝的降福。殷商国家逐步扩大,自然也将殷商文化圈相应的扩大,而包容了其邻近的文化群。殷代"新派"的祭祀,其对象不再局限于殷人的祖灵及原有的若干自然力。这一番扩大,毋宁是走向普世文化的一个重要步骤。
真正将宗教信仰推向普世化的工作,当在殷周交替之际完成。周人伐商成功,将“天”的威灵,赋予了道德的裁判权,周人拥有天命,因为上天降监,在各邦中选择了周人为中国的统治者。天命唯德是亲,是以天命靡常,甚至受天明命的周人,也必须时时警惕,不得失德,以致失去了天命。周人的天命论加上由外婚制建立婚姻关系,周人可以包容与接纳所有的外族。周王众建亲戚,作为周人秩序的藩屏;这些封建网中的诸侯,也多与当地原居民发生婚姻的关系,也一样包容与接纳各地原有的文化传统。在周人的诸侯圈中,文化的二重与多重性,不但容忍原有文化的存在,而且开启了文化融合的机缘。由此形成的华夏文明,继承了前世,也融铸各文化为一体,以天命为普世文化的基础,以周人的封建,扩大亲属为普世的政治体制。
春秋战国,列国交争,普世的文化却未因交争而削弱。一方面,华夏文化圈不断向四周扩散,甚至将问鼎轻重的荆楚也卷入了华夏文化圈。另一方面,各国政治体制一步步摆脱亲属血缘的约束,走向以王权与官僚组织为基本形态的新国家,其普世性格也因此日益加强。孟子所说,“天下恶乎定,定于一”,其表现的意识是期待普世秩序的一元化,儒家的意志,由敬天法祖,而变为仁与孝,而发展为仪与礼,也一步一步将普世的天命,推向普世的人文精神。
任公以秦统一天下,作为“中国之中国”的完成;其实,秦汉帝国四百年的融铸,才终于将“中国之中国”完成了最后的定型。中国是一个普世的秩序,由一个普世的文化笼罩,政权由天命获得合法性,也由天命约束而为规律。文官因察举而来自全国,经济由精耕农业及市场交易而纳入同一个全面的系统,儒家的人文精神,辅以道家的自然,肯定了这个普世秩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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