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研究及其方法问题(2)
陈寅恪先生在史学、文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的《元白诗笺证稿》有些地方考得极细,有些观点现在看来还是很新的。比如,要理解《长恨歌》,陈先生说应掌握两方面的关系,一是当时文体的关系,如传奇、
古文和诗的关系;二是当时文人的关系,用现代话来说,即作家群、作家间的交往。我觉得从陈先生的话里引发开来,还有很多工作可做。陈先生还说,假如要编文学史,如果能取当时文人作品,考订其时间的先后、空间的离合,把这些材料总汇于一书,像历史学家做长编一样,那一定会有启发的。这话讲得很科学。我们如果先搞文学史长编再写文学史,就会更好些。又如,元稹的《莺莺传》极写张生对莺莺的始乱终弃,而且不以为非,反以为荣。白居易的《琵琶行》讲自己在江州送客,见一商人之妻,原是有名的歌妓。后来宋代有人说白居易有伤风化。陈先生认为那是唐代文人对地位低贱的妇女一种轻视的表现。中唐以后科举发达,考进士的人实际上成为集团,他们较注重文采,对男女之事比较随便。陈先生指出了当时的这种社会风气如何影响士大夫的观念,然后又怎样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去。我觉得这方法也值得我们借鉴。鲁迅先生的《中国
小说史略》,进行了开拓性的工作;《
小说旧闻钞》是亲自抄下来的。史学家陈垣抗战时在沦陷区北平写了《通鉴胡注表微》,此书表面上是研究《通鉴》胡注体例的,我一开始认为这书一定很琐碎、枯燥。后来山东大学王仲荦先生建议我看一看,看后我才发现,这是一部研究宋元之际知识分子的书,尤其是江南一带的知识分子。陈垣先生用史学体裁写了一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出处进退,这很了不起,是个创见。如果我们能在前辈学者的着作中吸取合理的营养,一定会丰富我们对方法的认识。
此外,我这次在杭州会议上曾讲过,古典文学研究存在种种问题。比如,研究力量的布局有不合理的地方。如果看古典文学论文索引,我们会发现有些作家作品的研究论文非常多,但又不少重复,而有些作家作品的研究文章则寥寥无几。去年十月,我和几个同志到日本同日本学者交流。日本的有些论着,看上去面很窄,一些小的题目,中国学者也许不屑一做,而他们的书倒是能写得很厚。这些书放在书架、书店里,一个点一个点地铺开,面很广。我们有时则正好相反。有的书对一些问题正面反面都讲到了,很全面,把书放在书架上,按类排列,就有好多重复。若从学科角度看,还有缺门。当然日本也有缺门。又如佛教文学,陈允吉同志的研究很有成绩,我们好像还是新兴学科,而日本在这方面的研究很多,我看了真有点吃惊。我们在研究布局上的无政府状态,使很多力量在同一水平上重复。因此,从总的结构来看,我们应多做些基础工作。如我在《文史知识》的文章中讲的,就唐代文学而言,一是文学编年史,即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长编,逐年把封建王朝的文化措施、当时文人的生活、互相的交游、作品的写作年代等等进行收集整理。不光有多卷本文学史,而且有文学编年史。其次,作家的
传记。过去我们较注重作家研究,但实际上不少作家的生平事迹我们并不很清楚。中华书局打算搞一套古代作家
传记丛书。要根据现有的研究成果,把资料收集起来再写。材料要经过分析,不管以后评价的标准有什么变化,我们要求这套书对作家生平事迹的叙述基本可靠,为后人提供经过审查的比较可靠的事实。今后若干年内,我们能有五十到一百个作家传记出现,那末古典文学的研究就会改观。第三是缺少大型的古代文学家辞典。还有古典书目,现在只能查《四库提要》、《四库简明目录》。假如我们集中力量新编一个古典文学书目,进行材料上的考订,那对青年研究工作者会有很大的帮助。还有研究资料的汇编。我在六十年代搞了杨万里、范成大和黄庭坚、江西诗派的资料汇编。程千帆先生的研究生莫砺锋研究江西诗派,他写信向我表示感谢,说因为有此书使他顺利地完成了博士论文。我很高兴,我们的工作就是互相支持的。可见资料的准备对学术研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现在很需要加强这方面的工作。如果我们能做好更多的基础工作,那就为今后古典文学研究的真正繁荣准备很好的条件。在这基础上再来做通论,就有扎实的基础。另外,古典文学的研究怎样吸收和利用相邻近学科的最新成果,如考古学、哲学、民俗学、心理学等等,我们还做得不够。对国外情况的了解我们也很薄弱。日本京都大学的小南一郎研究中国古代神话,他对古神话的考证,可以帮助我们弄清一些古书的成书年代。商务印书馆有汉译世界名着,侧重于政治、哲学、经济等方面。如果我们有汉译外国学者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丛书,选译真正有水平的一、二十种,那对我们古典文学的深入、比较研究,肯定会有很大的帮助。因此,我认为古典文学的研究,除了方法论的讨论外,我们还要研究如何合理布置我们的力量,分工合作。如果我们能有计划地组织全国的专家,在一定时期内搞一些古典文学的重点工程,把这基础打好了,我们的研究工作一定会发展得更快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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