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3)
汉代的神学氛围,赋予水一种统摄万物的神秘色彩,渐为后起的道教所吸收。《陔余丛考》卷三五称:”道家有所谓天地水三官者,《归震川集》有《三官庙记》,云其说出于道家,以天地水为三元,能为人赐福,赦罪解厄,皆帝君尊称焉。“
《庄子·秋水》以流水入海后的浩渺无垠喻得道后的境界,尤为魏晋玄学所阐扬。水虽如《晋书》纪瞻本传所言”内性柔弱,以含容为质“,但这含容之性恰恰说明了人内心世界的包容深远。《世说新语·德行》载名士郭林宗称黄叔度:”汪汪如万顷之波,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西晋玄学家阮修《上巳会诗》言”水有七德,知者所娱“;刘宋时宗炳《画山水序》提出:”夫圣人以神法道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这些见解,虽未摆脱乐山乐水的传统模式和释道二教的影响,但主体情性却愈显突出。
在唐代三教合流的文化氛围中,流水意象也呈现出多种文化”涵化“(Acculturation)的倾向。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与”云在意俱迟“并举,表达了淡若止水、旷达率意的人生态度。
刘禹锡《叹水别白二十二》:”水,至清,尽美。从一勺,至千里。利人利物,时行时止。道性净皆然,交情淡若此。……两心相忆似流波,潺潺日夜无穷已。“在吟咏流水的瞬间,诗人的种种体验、回忆与联想百念交集,种种哲思荟萃、聚焦于流水意象之上。
水流有缓急之分,向度之别,形貌之殊,却都因流水意象的魅力被古人合理阐释,从中发挥其深刻的寓意。《孟子·告子上》巧妙地用水性的改变喻人性的扭曲:”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水流的缓急易变、由高趋下的气势,又每每为不同主体共同关注并各取所需加以发挥。《孙子兵法·虚实》称:”兵形像水,水行辟高而走下,兵胜避实击虚。故水因地而制形,兵因敌而制胜“.袁宏道《文漪堂记))极为推重水作为审美对象物的特长:”天下之物莫文于水。突然而趋,忽然而折,天回云昏,顷刻不知其几千里。细则为罗縠,旋则为虎眼,注则为天绅,立则为岳玉。矫而为龙,喷而为雾,吸而为风,怒而为霆。疾徐舒蹙,奔跃万状。故天下之至奇至变者,水也。“在东方艺术思维里,水的可塑性和寓意如此摇曳多姿,表明了审美主体的偏重体验与内省。
至于静水,其作为流水意象系统中的特殊形态,也有特定的含义。托为姜太公吕望作的《六韬·武韬》称:”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静之则清“;孔颖达《礼记正义》引贺瑒语:”性之与情,犹波之与水,静时是水,动则是波,静时是性,动则是情。“静与动作为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是相得益彰的。
以流水意象为载体的艺术思维,便这样水到渠成了,它既是模糊性、印象式批评的产物,同时又强化了这种品评方式。马融《长笛赋》有”尔乃听声类型,状似流水“;而《韩诗外传》卷九、《列子·汤问》等言钟子期善闻音:”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可见听觉意象挟音乐审美效应对文学的激活作用。韩愈《答李翊书》论文势常为人所称道:”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罕有人注意到此本于《庄子·逍遥游》:”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世说新语·赏誉》称”郭子玄语议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宋僧惠洪《跋东坡忄允池录》评苏轼因水通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方孝孺《题溪渔子传后》亦谓文章达者,”如决江河而注之海,不劳余力,顺流直趋,终焉万里。势之所能,裂山转石,襄陵荡陵,鼓之如雷霆,蒸之如烟云,登之如太空,攒之如绮縠,回旋曲折,抑扬喷伏,而不见艰难辛苦之态,必至于极而后止。“
文势缘于作者的气质才情。天地灵气于流水的体现相当直观,以流水意象形容人的灵气,是谓”才华横溢“.其实文章气势本身便挟带着扑面而来的灵气:”凡慧则流,流极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珑而多态,水之涟漪而多姿,花之生动而多致,此皆天地间一种慧黠之气所成,故倍为人所珍玩。“[27]袁宏道《叙小修诗》赞其弟诗”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流,令人夺魂。“这与古人”近水者智“的观念亦有关。
水还被元人虞集在《李景山诗集序》中用来形容作品的不同风格境界:”夫和平之辞难好,忧愤之言易工,是直以其感之速而激之深者为言耳。益亦观于水夫?夫水安流无波,演迤万里,其深长岂易穷也!若夫风涛惊奔,泷石险壮,是特其遇物之极于变者,而日奇观必在于是,岂观水之术也哉!“如此来解悟艺术作品,在阅读过程中所见竟全是”水之变怪“,这就像《文漪堂记》说的:”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或束而为峡,或回而为澜,或鸣而为泉,或放而为海,或狂而为瀑,或江而为泽,蜿蜒曲折,无之非水。“
水既为江河的代名词,其流脉的维度、向度为古人所取,又常以之形容文学艺术本体历时性发展流变的历程。例如清人《师友诗传录》引的”譬之水,《三百篇》,昆仑也;汉魏、六朝,龙门、积石也;唐则溟渤尾闾矣。将安所益乎?“时代不同,诗风自异,此乃通度的文学史观的体现。流水还被用来说明作文原理,具体而微到文章营构。如《艺概·文概》的”兵形像水,惟文亦然。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终,不已备乎?“至于鸿篇巨制,陈忱体会到:”尝论夫水:发源之时,仅可滥觞;渐而为溪,为涧,为江,为湖,汪洋巨浸而放乎四海。当其冲决,怀山襄陵,莫可御遇,真为至神至勇也!及其恬静,浴日沐月,澄霞吹练,鸥凫浮于上,鱼龙潜于中,渔歌拥枻,越女采莲,又为至文至弱矣!文章亦然。……《水浒》更似之。其序英雄,举事实,有排山倒海之势;曲画细微,亦见安澜文漪之容,故垂四百余年,耳目常新,流览不废。“[28]
在中国古人眼中,流水是如此的富有性灵、情感,人与水的关系相因相倚,人为水所滋养愉悦,水为人所对象化,水成为古人诸多观念意绪孳生与丰富、强调的形象载体。流水意象正昭示着中国古代文人将自身投入与化同自然的理想情趣,它在建构古代艺术思维过程中得到了不断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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