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的百年历程(3)
由于西方近代思潮尤其是史学着作的大量译介,进化论的文学史观成为学者的共识,中国诗学的观念与研究方法都有了更新,开放的学术视野与良好的知识积累相结合,就使断代诗学的研究上升到相当高的水平。专题研究甚至出现了陆晶清《唐代女诗人》(神州国光社,1931年)这样的意识颇为超前的女性文学研究着作。从胡适的日记可以看到,他曾尝试用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理论解释《诗经》,并在《野有死麇》的阐释上取得了初步的成功。遗憾的是他的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情结终未能让他完成这项研究。历史学家陈寅恪以《元白诗笺证稿》、《韦庄〈秦妇吟〉校笺》等论着弘扬了钱谦益开创的以史证诗、以诗证史的研究方式,在当时的诗学中开一代风气,影响深远。相对而言,另一位值得怀念的学者闻一多,所作的主要是筚路蓝褛的学科建设工作。从他留下的大量遗稿与讲义看,他对
唐诗文献的整理和对
唐诗史的研究具有相当超前的水平,诗人的艺术感觉加学者的勤奋,使他的唐诗批评与诗史研究论文成为至今难以逾越的经典文献。在诗史研究的领域,尤其应该指出的是,汉魏六朝是个成就卓着的时段,古直《汉诗研究》(启智书局,1934年)的精密辨证,郭伯恭《魏晋诗歌概论》(商务印书馆,1936年)的细致分析,逯钦立、余冠英的汉魏六朝诗研究,陆侃如、王易、萧涤非的乐府诗研究,不仅代表着当时的学术水平,即使今天看来也仍然是成就卓着的业绩。其它有建树的时段研究,则有朱东润的《诗经》研究、杨启高的唐代诗学研究、钱钟书的宋诗和清诗研究、汪辟疆、钱仲联的清诗研究等,他们的有关着述至今仍是诗史研究的必读文献。相反,当时颇为流行的胡云翼《唐诗研究》、《宋诗研究》(均商务印书馆,1930年)、苏雪林《唐诗概论》(商务印书馆,1934年)、梁昆《宋诗派别论》(商务印书馆,1938年)等讲义式的着作在学术积累的意义上就不如前者重要。因为此类着作述一朝诗史虽颇具系统,但内容多属排比材料,列举人物,具体评论也不能超越前人诗话的范围,所以对研究者来说就缺乏新义。胡云翼尽管标榜进化、平民、分析与欣赏的所谓新的基本观念,指出以前的唐诗研究存在着笼统和曲解,的毛病,可他的批评不仅笼统,而且极为肤浅、简单。就断代诗史的研究而言,方法的陈旧已明显地阻碍了诗史认识的深入。实际上,到三十年代,批评方法的更新客观上已成为提高诗史研究水平的先决条件。一些年轻的学者在现代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知识的启发下,开始有意识地探索新的批评方式。程千帆有感于清代学者考据与批评异途,“使考据陷入繁琐,批评流为空洞”,于是尝试以“一种将批评建立在考据基础上的方法”,写出了《诗辞代语缘起说》、《郭景纯曹尧宾〈游仙诗〉辨异》、《陶诗“少无适俗韵”韵字说》、《韩诗〈李花赠张十一署〉篇发微》等角度和方法都很新颖的论文,为朱自清所称赞。沈祖棻说:“在这些论文中,他尝试着从各种不同的方面提出问题,并且企图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加以解决。因为在过去的古代文学史研究工作当中,我们感到有一个比较普遍的和比较重要的缺点,那就是没有将考据和批评密切地结合起来。”这实际是陈寅恪文史结合的方法在文学批评上的具体运用,但程千帆对自然科学知识的吸收,赋予“考据”一词以新的内涵。如果说在当时这种批评思路还只是初步的探索的话,那么到八十年代以后它就逐步成为一股有影响力的学风,并被诗史研究的长足进步雄辩地证明了它的有效性。
纵观民国年间的诗史研究,我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中国是个诗歌的国度,也是个历史的国度,诗学与史学自来就是最发达的学问。然而,融合二者的学问——诗歌史却一直到近代也没有发展起来。改变这种情形的着作,是1928年出版的李维《诗史》。这部二百六十页篇幅的《诗史》,成为中国第一部现代形态的诗歌通史。李维说:“诗史者,综吾国数千年之诗学,明其传统,穷其体变,识其流别,详其作者,而为一有统系之记述之作也。”这一概括无疑是非常精当的,而将阐明诗歌传统放在首位,尤其具有现代眼光。正是在这种诗史观念的主导下,《诗史》的视角始终建立在诗歌的文学价值表现的机能、方式之发生与变迁上,并由此建立起不同于前人的诗史序列。他对宋以后诗史演进的特征分析得极为透彻,在他看来,随着唐代古典诗歌体裁的成熟,来自诗体内部的发展动力(自然之势)已然消失,诗人再不能利用诗体本身蕴藏的资源,而只能靠艺术表现上的创造性来推动诗史的进程,也就是说,宋以后诗歌艺术的成就和水准纯粹是凭作家个人的才能去冲刺的。这的确是个冷峻而深刻的见解。通观全书,明显可见作者才识差胜而学力不足,书仅用三个月写成,又缺乏必要的时段研究作基础,对诗史的具体认识与价值判断只能沿袭成说。比如说宋代以后诗歌传统已由词曲承担,即本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论断。而论述作家尤多老生常谈,竟似诗话之体,粗具其人而已,疏误亦随处可见,与对诗史的宏观把握能力很不相称。这正是民国时期宏观研究着作的通病,其原因不全在作者本身,与学术发展的阶段水准也有关系。稍后出版的陆侃如、冯沅君合着《中国诗史》,在材料考证和作家作品研究上就要扎实、深刻得多了。书中广泛采纳从马克思到高本汉、康拉第、马伯乐的各种学说,有着坚实的理论基础。在诗史分期上,作者一反当时文学史分期流行的按王朝和按西洋历史划分的方式,主张“诗史的分期应该看诗歌变迁的大势”。基于中国诗歌变迁的第一关键在汉,第二关键在唐的认识,他们将中国诗史分为古代、中代、近代三期,又“把诗歌的领土扩张到韵文的全体”,狭义的诗歌只写到唐末为止,断言“词盛行以后的诗及散曲盛行以后的词则概在劣作之列而删去”,“近数百年的
诗词,无论是李东阳或是陈维崧,也都不值得占我们宝贵的篇幅。为什么?因为它们是‘劣作’”。以两位前辈的渊博,我不敢说这种结论出于无知,而只能认为是出于价值观上的偏见。他们一方面承认,“
苏轼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天才的作者之一,他的文、诗、词以至书法,无不佳妙”,却又不肯给予他的诗一句评论,岂非有自欺欺人之嫌?又说“散曲到了元代宛如词在北宋”,“到了明代仍然是诗坛的霸主”,同样也失之武断。姑且不论文人对诗文与词曲的价值观(翁方纲《苏斋笔记》卷十二有说),即论作品数量,散曲也远不能与诗文相提并论。这种违背常识的结论,一方面是受前人“唐之后无诗”论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误解了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点。针对上述两部诗史基本观念的失误,汪辟疆在《编述中国诗歌史的重要问题》一文中提出,编纂诗史的基本原则应是“本客观的态度,作公正的判断,使过去诗家,各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质言之即尊重原生事实。他说:
文艺批评和诠述史实,是截然两件事。批评家站在现代文艺的立场,为他 进退过去诗家文家的标准,其合乎时代精神者,则极力表彰它;不合乎时代精神者,则极力抨击它。他们的目的,是在求文艺的进步,高下随意,这也原无足怪。史家是在叙述过去诗家文家努力所得到的总成绩,叙述事实,在确实而详赡,评品作家,要公正而平允。故对于某一时代所谓“当时体”,重在追溯它的远源,详考它的要旨,条具它的流品,和此派作者忽盛忽衰的原因,方才尽史家征信的能事。……虽然有不少的豪杰之士,不肯随波逐流,顺着当时潮流走去,冥心孤往,别求他们安身立命的所在。但是他们的作品只好敝帚自珍,在当时的文章巨公,决不会赞许他,标榜他,……作史的人们,倘若遇到了这种无名作家,确是能够认识他们的真价值,也只好留下篇幅,在某种派别盛行的时候,略为提示,使读诗史的人们,加以深切注意,决不能专章叙述,把这种作品,放在“当时体”的上面。因为这类阐幽发微的工作,只能在论文内极力推阐,不能采入史材,致与事实上不相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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