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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知识分子的命运与选择(4)
作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历史地看,在以单一民族为主体的国度,生活在异族的统治下,都是会有屈辱感的,尤其是当意识到统治民族的文化低于本民族时。但历史就是这样无情。汤因比已用大量史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在文明和野蛮之间的边界稳定下来,时间永远是对蛮族有利的”。(曹末风等译《历史研究》上册第178页,中册第23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而且,“任何一个蛮族入侵者如果未先受过任何其他文化的影响,就很可以成功”。(同上)努尔哈赤到多尔衮时代的女真人正符合上述条件,而他们的确也成功了。这严酷的事实在当时所激起的并不只是对异族的仇视,更多的是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刻反思;一代人的悲哀心境也不只是对朱家王朝的眷恋,莫如说是对汉文化的哀挽。梁启超在《无聊消遣》中引顾炎武的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自的代以来成为最脍炙人口的名言、最激动人心的口号,然而它却并不是顾炎武的原话。顾炎武本是这么说的: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日: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十三“正始”)

    这也许可以看作是当时文化救亡意识的觉醒。在对历史的冷静审视中,他看到了历史模态的循环,历史悲剧的重演,他感到汉民族的仁义礼乐文化正走向沦亡,将被野蛮的文化所取代。为此他向国人,向民族的每一分子(其实主要是“以天下为已任”的知识分子)发出了拯天下之溺,挽救汉民族与文化于危亡的呐喊。必须注意的是,他在这里把国家和天下这两个夙来混而为一的概念区分了开来:国家是王朝,王朝的存亡自有食其爵禄者为之效力;而天下意谓着中原大地和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众、文明(黄宗羲《原臣》“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的宣言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说的),当民族和文化的存续受威胁时,民族的任何一分子都必须挺身站出来!不言而喻,作为文化承载者的知识分子更应该理智地审度自己的命运和选择。因为这时个体的命运已和民族、文化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个体的选择将成为民族、文化的选择,并决定其未来的前途。在这严峻的历史关头,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兴灭继绝,拯救汉文化的沉沦。而个人的出处穷通,相比较之下就成了细微无关大局的问题。陆世仪《与张受业先生论出处书》说:

    大约当今时事,不待智者而后知其不可为……窃谓士君子处末世,时可为,道可行,则委身致命以赴之,虽死生利害有所不顾。盖天下之所系者大,而吾一身之所系者小也。若时不可为,道不可行,则洁身去国,隐居谈道,以淑后学,以惠来兹,虽高爵厚禄有所不顾。盖天下之所系者大,而万世之所系者尤大也。(《论学酬答》)卷一,小石山房丛书本)

    是的,在民族文化的现实命运和未来前途这样的大问题面前,个人的出处还有多大分量呢?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良心上是否说得过去的问题罢了。所以陆世仪对徐次桓的应试,说“此亦非大关系所在”。

    那么,什么是大关系所在?最上当然是抗清。顾炎武、阎尔梅、王夫之、毛奇龄、屈大均、吕留良、黄宗羲、归庄、朱彝尊等一大批名士都是亲身参加过抵抗运动的,然而形势已无可挽救。以武力已难与清朝抗争的现实状况,迫使士人为汉民族及文化的前途选择一条道路,一条切实可行的真正的自救之道。在对切身感受到的亡国史和明代兴衰史进行深刻反思后,他们认识到要救治汉文化的虚脱和积弱,首先必须从改革学风开始。他们选择了崇尚实学的道路,望由此改变汉文化风雅有余而经济不足的根本弊病,以达到救世的目的。众所周知,顾炎武的地理学、音韵学、朱彝尊的经学史整理,王夫之、颜元的哲学,黄宗羲的政治学,思想史研究都是这一信念的具体实践。顾炎武致黄宗羲书的自述,典型地说明了他们那一代人学风的转变:“某自中年以前,不过从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盛百二《柚堂笔谈》卷四引)“积以岁月”正是民亡清立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是在此期间完成了学风的转变。顾炎武《与潘次耕札》说:“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已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清楚地表明了一代学人崇尚学问的动机和宗旨。正因为换有如此崇高的目的,所以他们能很自负地断言:“天下有道之士不可多得。吾辈学问进一分,则世界人心有一分受用;吾辈学问减一分,则世界人心有一分陷溺,其所关系诚有非浅鲜者”。(陆世仪《答汉阳黄赤子论学书》,《论学酬答》卷一,小石山房丛书本)仁人志士生当末世,无以自达,无以达人,作为文化传统的承传者,只能读书明理,探究传统文化尤其是离自己最近、与自身关系最密切的传统(对清人来说就是明代)的得失,及对现实生活的适应性,从而是予以改造和重新解释。这是知识分子在时不可为之后所惟一能做的事,也是他们的责任。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为代表的一批学人正是这么做的。在抗清活动失败后,他们就走了改造学风进而改造民族文化的道路。至今看来,他们的选择不审值得赞赏的。陈寅恪先生精辟地指出的,“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朱延丰突厥通考序》,《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在当时,改革学风首先意味着知识分子对自己思想工具进行改造,它的直接结果将是使汉文化走出汉文化中心主义封闭自足的方阵,去应对历史的挑战——一种文化只有不断地面临挑战并成功地应战,才能保持它机体的活力。更进一步,崇尚实学,由风雅之学转向经济之学,必将赋予汉文化一种经济的实践性格,而求实的科学作风最终也会培养成追求真理的精神(这已为西方思想史所证明),这种学术趋向不仅是与明代以来汉文化的空疏、虚矫、愚妄相对立,从根本上说,也是与封建体制的意识形态专制相对抗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中国历史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景观。令人惋惜的是,他们的作为没能逃过康熙警觉的目光。玄烨清楚地预见到这种学风改造的后果,它的经济性质将给汉文化带来的活力,于是他坚决地通过意识形态的干预压制了这股思潮,并由康熙后期开始的大倡风雅和文字狱将它扭曲为畸形的乾嘉学风。这早已为文史家所认识,我借此要说明的是,置身鼎革之际的明遗民,他们心中真正关切的大事是汉民族汉文化的前任和命运,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斯文斯民的危亡之际,个人的出处实在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明白这一点,再看我们今天还用出处问题作为评判一个人大节的标准,不就太可笑了吗?当时人已超越了这个命题,三百年后我们复拘泥于此,见识不是远出古人之下吗?见识远不及古人而要评价历史问题,岂不见笑于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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