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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我的痴情与你无关
作者:未知 (不详) 收藏

 

晏几道登上词坛时,小令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他横空而起,并且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使小令回光返照。虽然他也是把词作为娱乐的艺术,并没有突破“樽前”、“花间”的艳科,但却认识到了情感对于词创作的重要性,并把全部心血注入到词的创作中。

作为一个没落的贵族子弟,本来已经丧失了任何骄傲的资本,剩下的只有父亲曾经阔过的梦呓,但晏几道却以自己的痴情,打动了无数的歌女,攀上了艺术的顶峰,赢得了后世的敬重。

痴情

晏几道最可贵的品质、最让人难忘的特征就是他的痴情。他的好朋友大诗人黄庭坚对此曾有过生动的描述:

叔原(晏几道)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黄庭坚归结的四个方面其实还远远不够,晏几道的痴情还表现在许多方面。他收藏了很多书籍,每次搬家时颇为麻烦,其夫人埋怨他搬家时好比乞儿搬漆碗,总是把废品当作宝贝。晏几道于是写了一首《戏作示内》诗,说这些书籍是他的饭碗,自当好好爱惜,应该像爱护自己的头发那样小心翼翼;“生计唯兹碗,般擎岂惮劳……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这样的人,确实是一个极端纯真的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晏几道的禀赋乃是上天赋予的,“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怕是只有大观园里贾宝玉的痴气可以与之相比。而晏几道的一生,当是因真而痴,因痴而憔悴,直至凋谢。

文坛上父子齐名的现象并不多见,所以晏氏父子的故事很值得称道,只不过,这父子俩的差异太过显著。

晏几道的父亲晏殊自幼聪颖过人,7岁能文,14岁时以神童荐入试,赐同进士出身,之后逐步高升,至53岁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晚年虽小有蹭蹬,但终归完满。他位极人臣,历仕两朝,年少荣华,晚来厚宠,历代罕见,甚至连他的词也是富贵闲散生活的调味品,笔调闲雅、和婉不迫、含而不露、优游从容。

晏几道生于侯门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曾锦衣玉食。但随着家道的中落,政治上的挫折,他从富贵的巅峰跌落下来,生活迁徙不定、经济日趋窘困、晚景颇为凄凉,堪为“古之伤心人”,因而他的词也就成了痴情苦语。

晏几道向来被认为是北宋小令创作的最后一位大家。他的成功在于真情的投入,后人也正是从这一点上来赞许他,如陈廷焯说:“小山词无人不爱,爱以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白雨斋词话》)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也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

《小山词》之感人,魅力就在于作者的痴情与真情。而这种痴与真,又主要体现在与歌女的交往和情感纠葛中。

歌女

晏几道生平资料传世甚少,20岁之前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但他曾在《小山词序》中深情地回忆了自己青年时的一段美好时光:

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

那时他整日饮酒听歌,后来觉得平常所听的那些歌词太乏味了,于是自己动手写长短句以自娱。其时喝酒的地方是在沈廉叔、陈君龙家中,唱词的歌女则是莲、鸿、苹、云等人。不久,陈君龙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些歌女也随风飘散。很多年以后,再想到这段生活,感觉如幻如电,人生如昨梦前尘,唯有掩卷长叹。

这段回忆性的文字当是对晏几道早年生活最真实的描述。那么,这段生活大约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18岁之前,他或年少无知、懵懵懂懂,或随父转徙各地,不太可能与沈、陈经常聚会。18岁那年父亲病重去世,他回京守丧三年,也不会经常饮酒作乐。这样推测下来,序中所描述的生活最早也是在他21岁以后。如果从他那些痴情苦语,以及他与歌女的那些感情纠缠来推测,这些故事最迟也当发生在25岁之前,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无法轻狂了。

歌女莲、鸿、苹、云的形象以及她们与词人的恋情关系,《小山词》中有生动描述,如写小莲的《木兰花》:“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另外一些词也烘托出了他对小莲的依恋,暗示了他与小莲的曲折情事: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鹧鸪天》);

“记得春楼当时事,写向红窗月夜前。凭谁寄小莲”(《破阵子》);

“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愁倚阑令》)。

而“苹”字在小山词中出现较多,有时作“颦”,有时作“萍”,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其时,歌女的社会地位卑下,往往为达官贵人乃至文人墨客视为玩物。晏几道在友人家饮酒听歌,作为一位多情词人,便对其歌婢侍妾情有所钟;在江湖上落魄飘零,便对偶遇的歌儿舞女念念难忘。这样看来,晏几道似乎是流连花丛,用情不专,如其《生查子》所言:“狂花顷刻香,晚蝶缠绵意。天与短因缘,聚散长容易。”但是,每当故事开始与进行时,词人总是一如既往地付出他的真情。如《点绛唇》: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长爱荷香,柳声殷勤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有人说,这首词记叙的只是一次艳遇而已。多情歌妓与词人“妆席相逢”,便脉脉含情,用《金缕曲》传递香艳的幽怨,最后留住词人,双宿双飞。对于歌妓而言,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歌妓的娇媚依人、慵柔情浓、曼声细语、殷勤留客确实是她们谋生的手段与方式,她们也惯用“如弦”的语音挑选“诗好似君能有几”等投合奉承客人、留宿客人。

况且宋词中“说风尘有情”的描写俯拾皆是,已成为填词的一种游戏规则。但于晏几道而言,这样理解失之片面,因为他对那些哪怕是表演出的情感都信以为真,毫无保留地接受了。

和同时代的风流文人一样,晏几道确实也喜欢夸耀对方的穿着打扮、美貌柔情,卖弄今夜饮酒狎妓的艳遇,他的许多恋情词都集中描写了歌妓的服饰、容貌、体态、技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及其个人的:吹坷失意,他对歌女的处境和生活有了更真切的理解,词作也渐渐深入到她们的内心深处。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词中的歌女不得不精心修饰、含泪伴笑、忍悲佯欢。她们的命运如天空的行云、枝头的飞絮。她们无法抗拒那些寻花问柳、轻薄无行的公子哥儿,但却始终有自己的美好愿望与追求,她们在酒席筵前要为“冶游郎”们歌唱,要陪同他们摘花弄朵,绝不肯将心交给他们。

古来写歌女生活、爱情的词很多,但如这首以深厚的同情来体察她们内心活动的词作并不多见。有学者云,这些词其实是小晏的自作多情,即便如此,毕竟还有“情”在。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晏几道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改变这四位歌女的命运。他内心充满了悲痛、自谴与漂泊感,他只有把深情、思念和无尽的痛恨寄寓词中: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思远人》);

“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两同心》);

“凭谁细话当年事,肠断山长水远诗”(《鹧鸪天》);

“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蝶恋花》)。

书简、诗词都是用泪水和心血写成的,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她们身上,无论是相思还是追忆: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长相思》)

刻骨的相思只有他这种“痴情”才能领悟,“浅情人”根本无法领会。

残梦

治平元年(1064年),27岁的晏几道结识了26岁的黄庭坚,两人经常聚会喝酒。黄庭坚在《书吴无至笔》中说,当时他们几个人常在一起饮酒,酒酣耳热之际还喜欢议论某些士大夫的处事能力。既然开始关注士大夫的政治才干,说明晏几道不再沉湎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与情感世界。黄庭坚也意识到了晏几道的这一变化,对他的学问才干称赞不已,说他“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文章翰墨,自立规模,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小山词序》)。这样发展下去,小山很有可能继承晏殊的遗志,登朝人相。

晏几道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自负“锦衣才子”、“少陵诗思”,在(《题司马长卿画像))一诗中,写道:“犊鼻生涯一酒垆,当年嗤笑欲何如?穷通不属儿曹意,自有真人爱《子虚》。”他也有自己的凌云壮志,希望一飞冲天,期待有所作为,但这样的自负并不意味着小山真正成熟了,他还是很天真,还是不通世事,还是对周围的人与物抱着幼稚的看法。他的自信心来自他的优越感,他的优越感使他以为世上无难事,正如大观园中的贾宝玉那样,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为他而存在,都因他的存在而具有了意义。

正是对外在世界的好奇与关注,正是期待能有所成就,晏几道结识了不少士大夫,又因与反对新法的郑侠过从甚密而受牵连被关押起来。幸运的是,朝廷抄出的晏几道写给郑侠的诗书:“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皇帝看过之后赞许不已,晏几道随即被无罪释放。

不知晏几道是否因此对圣上产生了感激之情,过了几年,皇上在宫殿里召开庆功大会时,晏几道不失时机地献上了他写的一首词《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玉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这首词使得皇上龙颜大悦,受到圣上肯定的晏几道豪气冲天,希望也能得到高级官僚韩维的赞许,于是又给韩维献上了新词《浣溪沙》:“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笙来。春随红旆过长淮。

千里糯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可惜韩维却朝他迎头泼了一桶冷水,批评他“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邵氏闻见后录》)。

这种批评在晏几道看来十分难堪,对其宦途的伸展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因为晏几道此时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他正意气风发地抒发“明朝紫凤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云”,“金凤阏、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留着蟾宫第一枝”那样激昂的声音。

晏几道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颍昌呆了一段时间后,他就开始怀念京城丰富的娱乐生活,怀念那些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子。一年后,因壮志难酬,他很快从梦中醒来,开始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

梦词

晏几道自许颇高,但“落拓一生,华屋山邱,亲身经历”(夏敬观《小山词跋尾》)。家道的中落,使他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知友的零落、红颜的失散、岁月的消磨、梦想的破灭、追求的无望等都使他的作品染上了浓厚的失意和感伤情绪。最能反映这种失意情绪的,当属他的“梦”词。

元祐元年(1086年),年近半百的晏几道心灰意冷地回到京师,全力整理他的(《小山集》。正如其序言所说,即在“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下面这阕《鹧鸪天》就是其中写梦的名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历来小山多写哀怨凄切的离别之苦,此词虽写重逢之喜,却也倍感凄婉。往日同这位歌妓在酒宴上偶然相逢,一个殷勤相劝,一个拼命狂饮,无奈欢会转瞬即逝,再会遥遥无期。分别后,两人无数次在梦中相会,醒来却已成空,以为再无相见之时,谁知这重逢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两个人都以为又进入了梦境。

但词人所期待的相逢大多只能在梦中实现,如另一阕《鹧鸪天》:

小令樽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两地暌隔,相见无因,昔日人与歌都如此“妖娆”,词人不禁为她倾倒,于是只有托之梦境,以求一晤。由此可想相见之意切,相思之情深。

宋代著名道学家程颐非常欣赏结尾两句,认为这样的词只有鬼才写得出来。“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日:‘鬼语也!意亦赏之。’”(《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

在现实社会中,人总是受到种种现实条件的约束,他们的情感不可能得到充分和自由的渲泄,但人仍有不受约束的内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灵,所以我们经常看见晏几道在梦中来超越现实与自我:“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别后除非,梦里时时见得伊”(《采桑子》),“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少年游》)。这样的梦,不能不令人陶醉。

晏几道对梦的偏爱,使《小山词》几乎成为梦的世界。在《小山词》260首中,写到“梦”的词达66首之多。

然而,现实是如此残酷,阻力是如此强大,生活的阴影笼罩着他,也潜入了他的内心。所以他的梦并非都是美丽的,也有不少伤心的梦、凄凉的梦,如《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为了寻觅更多、更好的梦,词人不得不借助于酒,“梦草闲眠,流觞浅醉,一春总见瀛州事”(《踏莎行》)。所以(《小山词》中“梦”与“醉”往往相伴相随:

“醉中同尽一杯欢,醉后各成孤枕梦”(《玉楼春》);

“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踏莎行》);

“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恋花》)。

倨傲

对梦的固守使晏几道保持了他那倨傲的个性。元人陆友在《研北杂志》中引邵泽民语说,元祐年间,晏几道的长短句已经很有影响力。当时文坛领袖苏轼想通过黄庭坚的引见前来拜访,但被晏几道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傲慢地说:“今天在政事堂上班的那些高级政府官员,有一大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有工夫去理睬他们。”

语气越酸,越说明晏几道不愿直面现实。不过,昔日的辉煌作为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也使他在政治上能清节自守,所以黄庭坚说他“不能一傍贵人之门”,“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孤高耿介、目中无人。

蔡京权倾天下之时,曾数次遣客来向他求写长短句,晏几道虽写了两首《鹧鸪天》,却只歌咏太平,无一语涉及蔡京。此时,晏氏已七十余岁,而耿介不阿的人格依然不变,在热闹的政坛上仍固守自己的寂寞。其时党争迭起,他既不依附于旧党,也不屈从于新党,不为时流所动,于是只有沦为小吏,在“南去北来今渐老”的生活中消磨岁月,在奔走四方的生涯中饱尝羁旅漂泊的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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