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总是给人以惊讶。即便和他往来已达十几年,拿到他新近出版的《玄武》,我仍然颇感意外,不知他何时鼓捣出这样一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通读完全书,颇感喜悦,我感觉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这样说——这部书不仅超越了他以往发表的数部长篇,达到了作者的一个新的高度,也给当代农村题材的创作,贡献了一个值得深入研读、阐发的文本。
与凸凹的交往,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我在编一家报纸的文艺作品副刊,有一天读到一篇落款为北京房山区政协的散文来稿,写的是京西的乡野生活,字里行间那种生动的生活细节,那种清新的乡野气息,那种率真恣肆的口吻,深深吸引了我。虽然我所编的副刊向来以发表名家作品为特色,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刊发了。从此开始了书信来往,但见面要更晚一些,大概一两年后吧,在一个文友聚会的场合。他身体健硕,大声谈笑,大碗饮酒,十分豪爽,活力充沛,印证了从文字中得到的印象。
凸凹出身农家,在大山深处度过童年少年时光。听他谈当年亲历的山野生活,如猎狐狸、捕野猪等,颇有传奇色彩,引人入胜。他毕业于一所农业技术学校,先当了几年农技员,后来调往区政协工作,后来升任执掌一方的乡长,再到出任区文联主席。因为工作关系,近年来交往比以前更多了,一年中,差不多总会有一两次聚会。由于相互间熟悉了,言谈中也就无所顾忌,他的时常带点儿粗口的戏谑玩笑,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在处理具体事务时的游刃有余,让我等久居书斋的人自愧弗如,调侃其为“出淤泥而略有染”,但却一致认为他“大节不亏”——对文学的虔敬、忠诚和执着,以及体现在作品中的对人间正义的赞颂和对生命的悲悯。
他有着井喷一般的旺盛的创造力,从小说到散文,从长篇到中短篇,十几年来,他发表了数百万字的作品。这一切,当然不是轻易得来的。据他自述,只要有可能,他就回避种种应酬,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书屋内,沉浸于阅读和写作中,每天总是到夜深人静。健壮的体魄,流淌在血脉中的山民的坚韧和吃苦耐劳,更有一种可以用使命感这样的词汇来描述的对于文学的热爱和追求,使他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当然,文学本身的魅力也令他沉醉,那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享受。在一篇文章中,他说“从来没有后悔过”选择文学,“因为‘活在词语中’,业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有不可剥夺的自足自适,能时刻感到自我”。
凸凹长期生活在基层,时时刻刻贴近乡土。对于一个作家,乡土具有两重性。它可以因题材的独特性而成全他,但也可能让他忽略了或无法望见远处的天地,从而阻碍他前行的脚步。凸凹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甘心于仅仅作为一个乡土的描绘者,哪怕这种描绘是逼真生动的。他有着远为宏大的抱负。他希望通过对这片土地的刻画,抵达人性的广阔的疆域,抵达生活的核心本质。
为了实现这点,他不懈地为自己树立起一个个文学标高。他孜孜矻矻地向大师学习,向名著汲取营养,他的胃口大得惊人。中外古今,小说散文诗歌理论,他都有着广泛的涉猎和深入的研读,并随时写成读书随笔。我曾经在自己任编辑的一份读书杂志上,为他开了一年的专栏,每月一篇,谈阅读一本书的收获,反响不错。有一篇《土地的〈圣经〉》,写的是他读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人树》后的感想。我也很喜欢这部作品,因此看到稿子,情不自禁地同他电话交流了约一个小时。记得正是那次,他激情洋溢地谈到,要为自己生存的故乡土地写一部史诗,想来最迟在那时,他就已然立下了宏愿。就这部《玄武》而言,无论是作品的气魄,宏大的结构,还是精细入微的细节描写,都让我感觉到了那部杰作潜移默化的影响。
小说以一个名为玄武的村庄为平台,描绘了当今农村的生活,并穿插展现了近半个世纪中的社会变迁,展开了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的思索。你能够感受到作家对土地的深切的爱,感受到生息劳作其上的人们的悲苦和欢欣,感受到这一片土地所背负的历史的、传统文化的重负。美与丑,希望与幻灭,德性与邪恶,生活中所具有的各种元素,相互交融、纠缠、混杂,呈现出一种真实的、赤裸裸的原生状态。
在基层长期工作,他熟悉基层政权的运作情况,熟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和期盼,切身感知大地深处的创伤和疼痛。按照作家自己的说法,他要剖析这种“土地上的坚守和堕落”。马克思说过,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品,总是会提炼和概括这种“总和”。这部作品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数十个,其中不乏性格完整生动的形象:对乡土怀着一腔厚爱、真诚地希望造福桑梓的县委书记,黑社会老大式的村长及其打手,善良懦弱的老退伍军人,辗转于灵与肉的剧烈冲突间的外地打工青年……他以出色的洞察力,烛照了人性的幽暗沟壑,展示了生活对人的赠予和剥夺。他严格遵循生活自身的逻辑,超越了简单的价值评判,从而使得这部作品也具有了某种丰富、厚重和驳杂的品格,而这些,也正是我们在名著中经常见到的元素。
勤勉,好学,多思,都成为他的写作不断进步的驱策力。但我认为,还有一点尤其难能可贵,是必须要提及的——他具有一种不断否定自己的勇气。这种自我审视意识,使他规避了自满自足,而总是把目光投向更高更远。多年前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慢慢呻吟》问世,让人眼前一亮,仿佛一股山野的风拂面而来。评论家孙郁称,他从里面听到了乡间谣曲般的节奏和韵律,有一种天籁般的纯净。但接下来的几部,反响并不尽如人意。凸凹曾一度陷入迷茫中,从好几次的交谈中,我能感受到他的难以释怀。但自省精神帮助他跨越了障碍。他对自己有过不留情的剖白,表示要革除浮躁之气,淡化功利心,耐住寂寞,写得慢一些,认真打磨,一定要拿出自己满意、也让大家满意的作品。于是,在数年的沉潜后,他捧出了这部作品,显示了自己的实力和值得进一步期待的潜力。伴随这部作品的创作,他的生命也得到了一次妥贴的安放。
在《玄武》后记里,作者谈到作品完成后的感受:“艰难困苦,终玉汝玉成;百感交集,掩面而泣”。我绝对相信他的话,这里没有丝毫的夸张。在三年的时间内,他是用一丝丝一缕缕的心血,浇洒在文字的地垅田亩之间。为了文学,他将自己的生命作了献祭。
但反过来,文学也给他的生命增添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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