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庞薰琴先生的名字,很晚了,是前几年在美术馆看中国百年油画展,一幅油画作者的名字是他,琴字的下半截“今”写成了“木”,是现在很少见的异体字,所以一下子记住了。
这位19岁去国,乘坐“波尔加”号航行36天到达法国马赛港的热血青年,希望自己能够如普罗米修斯偷天火以燃烧自己的国家。和他一起当时在法国的有徐悲鸿和常玉,都是中国油画的先驱者。其中常玉警告他一定要警惕出版商,并坚决反对他进入巴黎美术学院。
庞先生的艺术之路,和有些人的区别,在于他对于艺术的态度,他几乎算不上一个聪明人,对于艺术纯粹的不带一点渣滓的追求,表现出他的执著、善良与忠厚。他不是凡·高或莫奈式的那种灵光幻化流光溢彩的人物,而是属于米勒笔下的拾穗的农人。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点,造就了他的命运,特别是后半生悲惨的人生。
庞先生在巴黎五年之后,毅然选取了回国的道路。穿着当时画家的象征一身黑色条绒的衣裤,提着一只手提箱、一只画箱和一只用各种文字写满朋友签名的曼陀铃,离开法国途经德国,去访问一个好友家,一个白发老太太早已经站在路边等着他了。老太太便是好友的母亲,这是一个艺术世家,她带着他来到她家轩豁的餐室,长长的餐桌足可以坐14个人,老太太坐在长桌的上方,让他坐在她身边右手第一个座位上面,偌大的餐室,空荡荡的只坐着他们两人,餐室古色古香,桌椅都有富丽堂皇的雕花。老太太拿起桌上的一只小铃摇了几下,侍者手捧银盘送来一瓶酒,老太太说这是一次大战以前地窖里留下的唯一一瓶莱茵葡萄酒。虽然午餐内容简单,但这样一瓶美酒足以让遥远的岁月复活,庞先生当然知道这餐午饭是老太太精心为他准备的,但为什么要如此气派堂皇,不同凡响,心里充满疑问。老太太微笑地告诉他:“你今天坐的椅子,是当年歌德到我家进餐时坐的。这餐厅还保持着当年原样。”告别的时候,老太太拥抱了他,对他说:“我的孩子,你要像歌德那样,爱你的祖国。”在动荡和漂泊的岁月里,归国和回家是所有人心里激荡的主旋律的两种配器。祖国,再也没有比祖国更亲切的字眼,庞先生那年轻的赤子之心,是那个时代里我们可以想象却无法抵达的一种心怀和境界。
如果庞先生预先知道自己回国以后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66年“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而惨遭批斗,他还会选择回国这条路吗?我坚信,他还会选择这条路的。老太太拥抱他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他不会忘记的:“我的孩子,你要像歌德那样,爱你的祖国。”
1957年,他被撤销了中央工艺美院副院长的职务,降两级处分。在清华大学万人和工艺美院千人批判大会之后,他的妻子——也是我国老一辈油画家丘堤去世了。此后,他开始了孤独人生,他的学生他的同事他的一切熟人都不再理他。他说:“我比坐牢还要苦痛,因为坐牢房还有同伴,而我,只有孤独的我!”他病倒了,全身发麻,十指张不开。求医几处,最后到广安门中医研究院专家蒲大夫的门下。蒲大夫给他先后开了两次药,都没有效果。第三次,蒲大夫把他单独叫到三楼他的休息室,长叹一口气对他说:“你年纪比我小,可是你像是一盏没有油的灯,火快熄灭了,药医不了你的病。”原来,自己的情况,这位蒲大夫早就知道了。他问:那我还有没有救了?蒲大夫对他说:“有,靠你自己。”他请问什么办法,蒲大夫说:“只要你做到有人指着你鼻子骂你,你能无动于心,你再活二十年没问题。”从此,庞先生早晨到公园打太极,白天编写汉代装饰画,晚上听德国的慢唱唱片。他终于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如果以此情景对照他的前半生,似乎那些激昂、真诚、善良,对于人性与艺术美好的憧憬和追求,都如同电影中的闪回一样,那样的不真实,或者真的是人生如梦一样的感觉和感喟。
但是,他曾经留下了这样的记述:“1964年。画油画:《紫色野花》。花是从花店地下捡回几枝被弃的烂的花,取其意进行创作的。”面对这两行字,我读过好多遍,每读一次,心里都发酸。一个著名的画家,又重回年轻窘迫的巴黎时光,没有钱,更没有机会,可以让他面对鲜花写生创作,而只能从花店地下捡几枝被弃的烂的花回家,悄悄地写生创作。也许,这正是庞先生区别于我们的地方,他毕竟会画画,什么时候,任何人,都无法剥夺他手中的画笔,他可以用他特有的方式让活下去有了勇气、信心和另一种形式,让绘画不仅仅属于展览会或画廊乃至画框,而属于生命。
我知道,后期庞先生画了大量的花卉,《鸡冠花》《美人蕉》《窗前的白菊花》《瓶花》都被中国美术馆收藏,67岁生日之作《瓶花》还曾经参加巴黎美展。这和他前期巴黎时重视人物与景物的现代派风格浓郁的画作大不相同,他似乎心更加柔软缠绵。在经历了颠簸的人生与沧桑的命运折磨捉弄之后,他反越发孩子一般对于比他更弱小而可怜的草花关切,除了他本身的艺术气质之外,就是他不易操守,依然保持着年轻时候就有的对于生活的真诚和对美的向往所致。
我读过庞先生的《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三联书店2005年版)。他的故事我就是从这本书里知道的。我喜欢这本书,向很多人推荐过。我还临摹过庞先生的商代饕餮纹、汉代刺虎纹和斗兽纹,以及漆器上的对镜梳妆图。庞先生的书,很多地方我读了不止一遍,常常读着读着眼睛就湿润了。真诚总能够打动人,伪饰的笑靥,哪怕涂抹上艳丽的腮红,也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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