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王维,字摩诘。在梵语中“维”是降伏,“摩诘”是妖魔,于是王维的名字便是“降伏妖魔”。如果大家都以字称呼他的话,其实是在喊妖怪——这是文人的幽默。但是,在佛教中“摩诘”本意为“净名”、“无垢尘”,是说王维乃一位居士,可与佛平起平坐。
王维是位早慧的诗人,九岁能属文,十七岁就写出“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脍炙人口的佳句,他最拿手的是山水田园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人欣赏着山中夜景,却不忘让我们也享受其中之乐,景美如画,诗美如画!
画史上,王维以南宗画派开创者的身份名垂青史,更以文人画的始祖而备受后世文人称道。米芾素颠,然于王维之画却不吝一分赞美;秦观才子,睹王维之画几日竞觉病愈;连苏轼这样的大才子,都“于维也敛衽无间言”,看过王维和吴道子的画后,觉得吴道于的画虽妙绝,“犹以画工论”,但王维则得之于象外,如“仙翮谢笼樊”。
除却诗画,王维在音乐上也颇有造诣。有一次,一个人拿着一幅画——《按乐图》,王维看了一眼,笑了笑,说:“这是《霓裳羽衣舞》第三叠第一拍。”此人不信,然而再次看此舞之时,却惊讶地发现,第三叠的第一拍竟然和这幅画如此相似……
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王维在岐王的带领之下来见太平公主(有说是玉真公主)。这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呢?“妙年洁白,风姿都美”,“风流蕴藉,语言谐戏”,文雅而不失灵活。当他咏诵自己的诗作时,公主大惊:想不到一直被自己反复吟咏的,以为是出自古人妙笔的佳作却皆出于这个少年之手!
然而,王维的表演并没有结束,因为他不仅有着诗情画意,还是位音乐家。一曲《郁轮袍》听得众人如痴如醉、满座动容。诗、画、乐俱工俱佳,这样的极品文人,以这样的才华,解头(解元)自然非王维莫属——其实,这才是他此行的本意,就是要和张九皋那个事先定好的“解头”一争高下。
有人说这是作弊,然而在唐朝,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干谒”(即自己推荐自己)。王维以自己的多才多艺赢得了这次干谒的胜利。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又怎么会扳动小有名气的张九皋,怎么会让公主改变初衷?
经过几年的洛阳之旅,加之成功地取得了解头,年轻的王维走上了仕宦之路。学而优则仕,当时进士人数并不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王维二十左右便成为进士,这在唐朝也算是少数了。
王维的父亲早亡,既然当了官,作为家中长子的他便无可推卸地承担起抚养弟妹的义务,他从此告别童稚,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初入仕途,王维便碰了钉子,看来他毕竟还不老道。可是,老道、圆滑又有何用?他陷入的毕竟是个政治漩涡。唐玄宗虽有和兄弟关系不错的名声,可是一份“自今以后,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的诏书却透露出他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这时,王维作为一个和睹王关系不错的人被清理出长安,贬去济州。
王维在济州生活了十年。这十年中,发妻去世,他从此孤身度过了余下的三十年;这十年中,他由当初的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成长为渐明世事的成熟男子。十年后,他终于可以再次回到长安,再续少年时的旧梦。
当看到文人宰相张九龄时,他的政治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他写诗给张九龄:“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这是多么大胆的自荐!多么坦率,多么真诚!张九龄欣然接纳了他。
有一次,朝中的中、高级官员们举行聚会,王维虽然官不大,但也被邀请参加,曲水流觞,把酒吟诗之后,又让王维写了一篇序。这说明王维已经融入到他们之中了,当然,是相同的政治主张把他们紧紧连接在一起。然而,世事难料,更何况政治风云诡谲跌宕,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秋日平原好射雕
大唐的政治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扳道员——李林甫,于是,历史奇妙地转了方向,张九龄败下阵来。从此,开元盛世逐渐走向了天宝危机。旧党人士有的死,有的贬,王维则被赶到了边塞。
不知道王维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他没有沮丧,倒似乎为了能够远离是非而欣慰。单车间边,就这样来到了边塞,看到大漠中直线般的狼烟,还有长河尽头圆圆的太阳,灵感就这样来了,和那个萧关相逢的使者一起来了。
王维到了边塞后,没有马上回去。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总之,他留了下来。“回看射雕处”,“秋日平原好射雕”,以射雕、作诗打发时光。这一两年内,他几乎没有发过什么牢骚,倒有种兴致高涨的感觉。或许是在这里看到了军中少年的风神,又温热了他年少时“纵死犹闻侠骨香”的一腔热血吧。然而,他总还是要回去的。
回到长安的王维接着又南下出了一趟差,“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出差归来后的王维可以彻底“独善其身”了,他买了宋之问的别墅——辋川。于是,后面的口子,他多与裴迪一起在这里赏景赋诗,优哉游哉。辋川真是个好地方:明月竹林,白石清滩,空山青苔,古木衰柳,飞鸟夕岚相伴,文友相与,欹湖箫声飞扬。
中国的士大夫与喜欢罢工抗争的外国人不同,他们更喜欢用消极怠工的招数。王维正是在消极怠工,但他的正义感没有被辋川风月消磨。他如同一汩清泉,无声无息地流淌在阴暗的黑林里,纵使阳光被遮挡,依然清洌……
秋槐叶落凝碧池
大唐的盛世终于走到了尽头,这回、充当改变历史的人变成了安禄山。
“安史之乱”一下子让依然沉醉于大唐雄风中的人们醒了过来。于是,唐玄宗醒了,带着他的爱妃、儿孙逃了出去;长安的大臣们醒了,但金殿之上已无皇帝的踪影。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成了安禄山的俘虏。有些人投降了,成为名副其实的伪官;有的官员被强行带到了洛阳,东去的人群中就有王维。
王维被囚禁在菩提寺中,环刃交加。在来之前,他本想能逃过去的,可是不容分说,仍被带了过来。没办法,树大招风,他虽然不是政治上很重的砝码,但却名气很大,而安禄山要的就是这个。
在菩提寺中,王维也很想逃,可是逃不了,他没有杜甫那样的人身自由。一次,凝碧池头发生了惨案。有人忍不住内心的愤慨在演奏中把乐器捧碎,向着玄宗南逃的方向痛哭,结果被残忍地杀害了。裴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维,王维听后深受感动,挥笔写下一首《凝碧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在这首诗中,他的政治态度极其明确,他是站在大唐这一边的。这首诗当时在暗地里流传,竟传到肃宗那里。王维也许当时不会料到,就是这首诗日后救了他一命。
在刀剑的逼迫下,王维还是接受了给事中的伪职,这也就是他备受后人指责的原因,宋人甚至因此认为王维人品不好。王维是软弱了一点,没有杀身成仁的大义凛然,但他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从此之后,陷贼一事犹如在他心上刻下了深深的一刀,伤口再也愈合不了。
从此,王维才真正沉溺于佛理与山水之中,“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他精通佛学,且悟性很高,能把很多人看不懂的佛理理解得很透彻,甚至与大师们论道,倒真有些维摩诘居士的意味,而且他是真正地融会贯通,能将佛理融入诗画之中,尤其后期的有些诗,读完之后甚至会使读者也产生那种寂灭的心理。
都说涛是穷而后工,而王维一生虽然有起有落,但总体来讲一直在做官,而且他官至尚书右丞,职位不可谓不高了,可称是富贵了,然而诗却依旧写得这么好。因此,王维在当时声名很高,被称为“天下文宗”。他流传下来的诗将近四百首,但因为战乱,“十不存一”,很多都遗失了。
王维一生清高宁静,他的诗也是一样,澄清精致,贵在于洁,彰显了他作为士大夫的风雅与自矜。《诗人玉屑》评王维说:“秋水芙蕖,倚凤自笑。”闻一多先生曾说:“王维替中国诗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后代中国人对诗的观念大半以此为标准,即调理性情,静赏自然,他的长处短处都在这里。”
公元761年,王维悄悄地离开了人世,然而,他的诗还有他的故事,却令后人说也说不尽——“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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