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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心灵的避难所——论晏几道的恋情词(2)
作者: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恋情词的第二层次:自作多情

  爱的付出需要回应,尤其是男女之爱。如果单方的付出而得不到相应的反馈,就意味着付出者正在演出生活悲剧。晏几道就是在扮演这样的角色。深入一层,晏几道在“一见钟情”式的爱恋游戏中,多数时间是自编自导,自鸣得意,自作多情。这与他人“一见钟情”式的恋爱就有所不同。仍从晏几道与两类爱恋的对象的关系谈起。

  宋人家庭豢养歌儿舞女之风甚盛。北宋初年,太祖“杯酒释兵权”,劝石守信等臣下“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史》卷250《石守信传》)因此,北宋君主并不限制臣僚的生活享乐。这是君主控制臣下的一种手段,以此化解上下矛盾。得皇上提倡与怂恿,宋代达官贵人、官吏豪绅家都数量不同地拥有私人的歌儿舞女。这些歌儿舞女兼有主人侍妾的身份,如朝云之于东坡。虽然主人兴致所到可将某女子转赠他人,如 姜夔以《暗香》、《疏影》得范成大欢心,范即以家伎小红相赠; 辛弃疾为其妻延医疗病,则以家伎整整酬医,并口占《好事近》。但反过来客人则不能随意与主人侍妾有染。无名氏编的《杂纂》在“反侧”一目下列“犯人家婢妾”为一条(陶宗仪《说郛》卷5),可见这方面的忌讳。友人好意出侍妾“品清讴娱客”,晏几道怎么能够见一爱一,脉脉多情,横刀夺爱?果真如此,很难想象友人怎能容此浮浪子弟频频上门。晏几道回忆当年也只是说:“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听之,为一笑乐”,并没有更多的言行。“性爱就其本性来说就是排他的”,性爱一般只能在二人之间发生,决不容第三者介入,不容“多边关系”和睦共存,否则就违背人们的正常性爱心理。这一点古今应该是没有什么差异。南宋刘过填词赠友人吴平仲所喜的歌妓盼儿,盼儿遂属意刘过。吴醋意大发,挟刃刺刘,双双身陷囹圄(详见周密《浩然斋雅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小山对友人的歌儿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即使有一番爱意,也须深埋心中。他根本没有机会与莲、鸿、苹、云等互通心意,暗期偷约。他也无从了解对方的真实看法,只好凭一己的忖度、猜测。作为他猜测的主要依据,是女方的神情与歌乐声。如“琵琶弦上说相思”、“泪粉偷匀、歌罢还颦”、“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等。这种猜测分析,如果没有其它旁证,只能是晏几道的想入非非、一相情愿。宋代歌儿舞女在酒宴上唱相思艳曲以娱乐主人、宾客,是十分平常的,大量产生于酒宴之间的宋代艳词是最好的佐证。在演奏、歌唱这些乐曲时,歌妓们配以职业化的表情、动作,显得脉脉多情,动情时乃至潸然泪下,也是很正常的。即使我们今天参加音乐歌唱会,也能发现某些演员表情丰富,或泪光莹莹。这既是职业要求培养起来的职业习惯,也是表演者艺术体验外化的具体体现。观赏者因此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当然不足为凭,只能是他的自作多情。 李商隐暗恋某女,自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随即有“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的细节补充。小山除了揣想,便一无所有。

  与江湖上歌妓交往,比之友人家侍妾,更加自由无拘束。歌妓不但用表情、歌声,也直接用言行向词人传情达意。《点绛唇》说:

  妆席相逢,旋将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长爱荷香,柳声殷勤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这首词记叙了又一次的艳遇。这位多情歌妓与词人“妆席相逢”,便脉脉含情,“意中曾许”,用《金缕曲》传递香艳的幽怨。最后“荷香”“柳声”,留住词人,双宿双飞。词中有象征、暗示,但两人的关系清晰明朗。浪迹四方,此类艳遇时而有之。词人风流自赏,频频以为夸耀口实:“寻芳误到蓬莱地,玉颜人是蕊枝仙,相逢展尽双娥翠。”(《踏莎行》)“芦鞭坠遍杨花陌。晚见珍珍,疑是朝云。来做高唐梦里人。”(《采桑子》)这一连串的艳遇,女方也是主动的。词人常常被对方的体态、神情所迷惑,堕入情网。与她们分别后,缠绵的苦痛相思,便“剪不断,理还乱”了。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现象。不应该忘记词人所迷恋的对象是歌妓。娇媚依人、慵柔情浓、曼声细语、殷勤留客,这是她们的谋生手段与方式。她们惯用“如弦”的语音,挑选“诗好似君能有几”等投合客人喜好的奉承话,留宿客人。她们中有严蕊那样渴望过正常生活的,但数量有限。大多数已经被环境吞蚀、腐化,习惯于送往迎来、投怀卖笑的生活。南宋高似孙迷恋歌妓洪渠演唱时困懒娇慵的神态,有人便劝他说:“卿自用卿法。”高回答说:“吾亦爱吾渠。”(详见周密《癸辛杂识》)若相信歌妓的神情、举止、言笑等,便是此类“吾亦爱吾渠”式的自我陶醉。新中国建立后曾大规模地改造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她们哭天呼地,寻死觅活,花样翻新,怪招百出。这个事实很能说明问题。可见,小山写歌妓多情的词还是一相情愿,要大打折扣。晏几道与歌妓大都萍水相逢,那可能真正把握对方心意,产生心灵沟通。《杂纂》在“谩人语”目下首列“说风尘有情” (陶宗仪《说郛》卷5),就是对晏几道之类自作多情的无情揭穿。 宋词中“说风尘有情”的描写俯拾皆是,已成为填词时的一种游戏规则。只有小山这样的词人才信以为真。这既是不失“赤子之心”,又是自作多情。刘克庄说:“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玉楼春》),这才是当时真实的社会情景。况且,小山后期家境颓唐,“家人寒饥”,既老且贫,歌妓们凭什么迷恋上他?假如说偶有一风尘知己,或许略有可能。要是说每位歌妓都必然地爱上晏几道,显然是自欺欺人。

  事实上,词人情场失意的时候占多数。他自以为对歌妓付出了情感,便祈求对方同等的反馈。事与愿违之后,无休的怨恨汹涌而来:“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寄征鸿。”(《满庭芳》)“懊恼寒花暂时香,与情浅,人相似。”(《留春令》)“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少年遊》)有时词人采用代言方式,借歌妓之口倾吐内心痛苦:“眼约也成虚,昨夜归来凤枕孤。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与。只恐多时不似初。”(《南乡子》)“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钱人。可怜虚度琐窗春。”(《浣溪沙》)或埋怨对方移情别恋,或怅恨世界知音难觅,充满了失落感。这一团感情乱麻,纠缠不休。晏几道甘愿一次又一次地被拖入感情的旋涡,一次又一次地无力挣扎,力求摆脱。他更愿意闭目不看现实,永远生活自己虚构的世界之中,以梦境满足自己。晏几道的自作多情、多愁善感、懦弱无能,因此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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