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十二月初,开始抽调“政治清白”的非无产阶级出身的非党员干部,到市委组织部去参加三反政策学习。刘荃也在内。经过三个星期的学习,又回到报馆里的工作岗位上。
解放日报也像一切机关与公共团体一样,实行“排班制度”,从领导干部到工役,都把姓名排列起来,先开小组会,再开全体大会,进行坦白检讨。
刘荃占便宜的是他职位既低,又不处理财务,没有贪污的机会。又是单身一个人在上海,他家里在北方还可以勉强度日,他的薪水是供给制,向不寄钱回去,上海也没有什么戚友来往,一切嫌疑都比较轻。但是轮到他的时候,依旧大家争先恐后纷纷发言,骂得他体无完肤,把各式各样的帽子套在他头上。幸而刘荃在三反学习中学到了一些窍门,所以相当镇静。他记得陈毅市长的话:“三反斗争将要像狂风暴雨似的打来,不论好人或坏人都要受到暴风雨的侵袭,然后始能确定谁能够存在,谁需要淘汰。”他等大家尽量地提过了批评之后,再度坦白了一次,拣那些不太严重的罪名,大致都承认了,宣称以后改过自新,也就算“过了关”了。
又接连检讨了好几个人,才轮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态度非常老练,口齿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状况,揭发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风,浪费的倾向。
台下早已闹然叫了起来:“完全避重就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叫着:“戈珊同志!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堕落,私生活不严肃,还在搞旧社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妳还不彻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
“非斗倒她不可!”
“这还是党员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党的队伍!”
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肮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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