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卢太太,你说他说的这种话叫人听了难受不难受,”那年轻的女人一面哭一面说:“今天又在那里说‘我不中用了,丢下你们怎么办,真得饿死!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马上就嫁人,孩子一个也别留下,统统献给国家。’”她在呜咽中忽然发出一声笑声来。“我没好说的——这么点大,献给国家,国家要吗?真不要了!非得要等你把他们养活大了,哼,那时候一声说要,你不给可也不成!”
那老妇人起初没有作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意外地强硬刺耳:“可不是吗?要等到十六七,十七八,中学毕业——那岁数的孩子,正是最傻的时候,真肯卖命,送了命都不哼一声!就是这时候最有用!我这孩子不就是这样,去年参了干,吃不了那苦,害了场大病,一生病马上给送回来了。嗳,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当当也得给他请医生吃药,好好的调养。后来总算好了,天天吃鸡汤呀,牛肉汁呀,养得他胖胖的,跟他回来那时候简直换了个人。与兴头头的走了。这回又害伤寒,又给送回来,反正做父母的就是傻,自己哪怕喝粥,也得想法子让他住医院,天天熬了鸡汤给他送去。这两天总算见好了。好了他又要走了!”说到这里,不由得也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三个人只是三条黑影,映在那大桥的灰白色的驼峰上?刘荃稍稍走远了几步。很奇异地,他的第一个感觉仅只是:“上海人真是——还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大概一直对他们还算是特别宽容。在乡下或是别的城市里就绝对不敢这样乱说。——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能是政治保卫处的特务,马上可以逮捕她们。”
“非得逼着我,要我马上答应他!叫我说什么好,你说!”那少妇抽咽着说。
“不要难过了,郑太太,生病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那老妇人劝着别人,自己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一只手提着食篮,一只手挽着皮包,提着食篮的手又抬起来擦眼泪,那空的洋磁屉子往旁边一侧,滑了出来,豁朗一声响。她低着头整理那食篮。“唉,好了倒又要走了!”她说。
洋磁屉子又豁朗一声滑了出来。
“我也和这老妇人的儿子一样,”刘荃想:“我们是幸运的,国家‘要’我们。现在全中国这样无家的青年总不止几千万,都是把全生命献给政府的。中国是什么都缺,只有生命是廉价的。廉价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经用,”他悲愤地想:“许多人都是很快地就生了肺病,马上给扔到垃圾堆上去。”
明天他再到臀院里去透视,就可以知道他的命运。
公共汽车终于轰隆轰隆驰来了,摇摇晃晃载着一车的灯光。刘荃挤进那昏黄的灯下的车厢,方才觉得他又回到了人间。刚才那黑暗中的灰白的桥边,那两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实在不像人境。
车上非常挤。现在一般人每天回家的时候都延迟了,工时延长,下班后还要学习,所以每天公共汽车要拥挤到八九点钟,才渐渐空下来。
那桥边的两个妇人正挤在刘荃旁边。那少妇眼睛红红地向前面直视着。那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倒还薄施脂粉,嘴角浮着习惯的微笑,只是眼镜玻璃的下缘汪着一抹泪痕。她们在车上一直没有交谈。
那洋磁食篮的边上黄黄的腻满了鸡油,正抵在那少妇身上,随着车身的震动,在她衣服上挨挨擦擦的。她憎厌地用力一堆。
“嗳——嗳——”老妇人生气地说,急忙托住了那滑出来的洋磁屉子。
卖票的油嘴滑舌在人丛中沙着嗓子喊叫:“哔,大家往里轧轧!都挤在门口干什么?里面又没有老虎吃了你!——嗳,请进去,请进去,客堂里坐坐!”
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理会,只是攀着车杠站着打盹,把车票衔在嘴里。疲乏的苍黄的脸,玫瑰红的狭长的车票从嘴里挂下来,像缢鬼的舌头。
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
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甬道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
下午的门诊终于开始了。
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日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诊室的门挤过去。
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民主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
“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着说。她挟着一只深黄色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着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着一张白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着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着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与行业。
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着:“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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