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
“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着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
冯天佑只管低着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着,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着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后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
刘荃在旁边看着,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着,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于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励冷静的望着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
刘荃起初沉默着,没有说什么,然后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着,一个人落在后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
他这样想着,心里有点惘惘的,顺着脚走着。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着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
那小河沟上搭着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着,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
二妞正低着头拿着根棒槌舂着衣裳,时而抬起一只肩膀来擦一擦脸上溅的水沫。她那紫花布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那金黄色的圆圆的手臂。刘荃站在水边,离她没有几步远,但是没有朝她那边看去,只望着那沟里的水,那混浊的水夹着草屑,流得很急,又夹着一缕缕厚腻的黄泥,就像鸡蛋清里的一缕缕蛋黄一样。
这水虽然黄浊,究竟人影子倒映在里面映得出的。二妞早就在水里看见了他的影子,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是不是和她打招呼。没想到他老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起初觉得诧异,渐渐的也不知道怎么,脸上一阵阵的红晕起来,手里仍旧一下一上的舂着衣裳,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她突然嗳呀了一声,那棒槌一下子滑到水里去,的溜溜转着,顺着水流走了。她只管望着它发呆,但是她这样嗳呀一声叫了出来,倒把刘荃惊醒了。他立刻跨到水里去,急急的走了两步,俯身去捞。这水虽然很浅,水势却很湍急,他的动作又太急遽,身体一连摇晃了几下,几乎栽了下去。但是总算把那根棒槌捞了回来。
二妞在石板桥上已经立起身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等到他上了岸,看他裤脚上的水像牵线似的往下流着,她呵哟了一声,直说:“你瞧,你瞧,”她自己手里捧着一团湿衣服,那衣服上的水也是牵线似的往下流,正淋在脚背上,她却没有觉得。
“不要紧的,没关系。”他把棒槌递给她,一面自己弯下腰去拧绞裤脚上的水。湿透了的裤子已经变成了深灰色。
“这怎么办,”二妞皱着眉说。她也像一切北方乡村里的人,对于雨与水因为生疏,总仿佛怀着一种恐惧。衣服弄湿了似乎是很严重的事。“又没的换,那一套我刚洗了。”
“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他向她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走得很快,一半也是因为那潮湿的裤子冰凉的裹在腿上,非常不舒服。太阳下山了,一阵阵的风吹到湿衣服上,很有几分寒意。而且脚上那双橡胶鞋,糊上厚厚的一层淤泥,在地上一走一软,就像云里雾里似的,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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