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6.
刘荃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桌上的电话铃叮铃叮响了起来。没有人接。一个戴着黄色玻璃框眼镜满脸面疱的青年从旁边一张桌上站了起来,走过来代接。
“解放日报馆。”他说:“戈同志不在这儿,一会儿再打来吧。”他把耳机搁回原处。
外面天还没有黑,这庞大的房间里已经需要点灯了。桌上一盏碧绿玻璃罩的台灯,照在一张粉红吸墨水纸上。那吸墨水纸非常鲜艳而干净,上面没有一点墨水渍。
“数据组的工作想必比较清闲,”刘荃想。
也许别的部门也是一样。
“听说现在报馆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事可做,”他想:“一切新闻都由新华社供给,用不着出去采访。编辑拿到了新华社的稿子就照样发下去,一个字也不能改,连标题都是现成的。”
然而这广厅里依旧空气很紧张,无数的写字台上时时有电话铃响着,工作人员轻捷地跑来跑去。抑低了声音谈话,充份表现出“党报”的森严气象。
刘荃是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派他来的,要求报馆里供给他们朝鲜战场上美军的暴行的图片,作为宣传材料。这里的数据组长到数据室去找去了,叫他在这儿等着。
电话铃又响了。隔壁桌上那小伙子又跑了过来。
“戈珊同志走开了,一会儿就来。……嗳,一会儿再打来吧。”
刘荃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觉得很疲倦。向那边望过去,一盏盏绿莹莹的台灯,在那广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灯似的飘浮着。
然后他看见那数据组长戈珊远远地走了过来。刘荃略有一点诧异地看着她。刚才没注意,这女人原来长得很漂亮,像一个演电影或是演话剧的。是在舞台与银幕上常看见的那种明艳的圆脸,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锉掉了一小块,更有一种甜厚的感觉。但是她年纪似乎不轻了,颔与腮的线条已经嫌太松柔,眉梢眼角也带着一些秋意了。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养得很长,素朴地向耳后拢着,身材适中,藏青呢的列宁装里露出大红绒衫线的领口。
刘荃站起身来。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让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翻阅着她带来的几张照片。
她递了给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实地拍摄的。第一张就使人看了触目惊心,是一个半裸的女人被捆绑在一棵树上,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兵士叉着腰站在旁边看着,另一个兵士俯身拾取树枝堆在那女人脚边,显然是要放火烧死她。
“没有美国兵的照片,”戈珊说:“只有德国兵的。”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刘荃问。
戈珊略点了点头。
“是在什么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缚在树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样是黄头发,脸型也显然是高加索人种。
“在欧洲,”她简短地回答着,随即探身过来指点着,“女人的头发需要涂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这儿这一张是美国兵在那儿上操,制服的式样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参考。”
“可是——”刘荃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那一个部门里没有会修照片的,”他终于说。
“这也并不需要什么专门技术,”戈珊笑着说:“而且事实是,照相馆里修照片的也就管替女人画眼睫毛,叫他改军装,也不一定在行。”
这女人似乎过过长期的都市生活,刘荃心里想。
她又用铅笔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胸部。“这儿可以涂黑,表示乳房被割掉了。”
刘荃怔了一怔。“完全涂黑么?”他不能想象。那变成像乳罩一样。
“不是。斑斑点点的黑迹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伤口。”
她看他彷佛很为难的样子,就又耐心地解释着:“很简单的。而且你要知道,我们现阶段的印刷技术还需要改进,这照片在画报上注销来,不定多么胡涂。能不能看出是个女人来,还是个问题。主要还是靠下面的图片说明,要做得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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