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4.
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衬衫之类,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桌上那盏豆油灯,灯油快干了,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使那整个的黄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阴影,彷佛有了这点光亮,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
唐家那边屋子里黑魆魆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
他应当立刻搬出去,回到小学校去,土改工作队员不能住在地主家里。要划清界限。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要搬也用不着这样仓促,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仅只是一种逃避的心理,不愿意亲眼看见马上就要发生的这件事。
他提着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迎面正遇见民兵的队伍打着灯笼拥到院子里来。
“什么人?”有人喝问。
“是我。工作队里的。”
一个民兵举起灯笼来在他脸上照了一照,没言语。这里大家已经纷纷喝吆着冲进屋去。
“唐占魁呢?叫他出来!带他去问话!”
大家嚷成一片,刘荃就乘乱里挤了出去,在那月光下的黄土衖中连跑带走,很快地已经把那諠哗丢在后面老远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二妞给他洗的那套衣服丢在唐家没有带走。他在心里诅咒着,他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记得这样琐屑的事。但是无论如何,得要去拿回来,那是他仅有的换洗的一套。要拿还是趁现在乱哄哄的时候去,比较好些,要是明天单独再到他们家去,他实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对他哭诉。而且也要避嫌疑,再到他们家去,被人看见了要发生误会的。
于是他又逼迫着自已往回走。还没到唐家门口,在黑暗中已经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哭喊着:“求求大爷们,行行好,饶了他吧,行好的爷们!大家都是街坊——”
“有那些废话!叫唐占魁出来!”
“人呢?——躲也躲不掉的,罪上加罪!快叫他出来,”
“去搜去!”
“咱们一不是地主,二没有犯法,干吗逮他?”那女人哭叫着,“他爹一辈子没干屈心事,不信去问,——都是街坊,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嚷,再嚷,把你也捆了去!”
“刘同志!”二妞的声音绝望地叫着:“刘同去呢?刘同志上哪儿去了?”
刘荃进院门就看见她,也看见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来,晾在院子里那根铁丝上。二妞牵着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彷佛拿它当作他的手臂,把额角抵在那袖子上,发急地揉搓着。
刘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镇静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裤子取下来搭在手臂上,再来拿那件上衣。
二妞一看见他回来了,本能地把手一缩,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来,大概自己觉得她这种举动太不妥当,然而随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颤声叫着:“刘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们怎么乱逮人!”
“他妈的,上了房了!”突然有一个民兵大叫起来。“揍他妈的!”跟着就听见“砰!”一声枪响,一道火光向空中射了出去。
“救命呀!要打了人了!”二妞狂叫起来。她抓住刘荃的手臂拚命摇撼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刘荃一面挣扎着甩开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么,衣服挂在那里,扯来扯去再也扯不下来。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种奇窘,简直像在噩梦中一样。
然后他发现,原来衣服上的一排钮子全都扣着,把那件上衣横穿在铁丝上。他匆忙地去解钮子,一个个地解开。他可以觉得二妞站在旁边呆呆地向他望着,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
“趁早给我滚下来!”有人向屋顶上喊话。“再不下来真揍死你!送你回姥姥家去!”
“砰!砰!”接连又是两声枪响,随即哄然地又在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恍惚看见屋脊上一个黑影子一晃,倒栽了下来。
“爹!爹!”二妞狂喊着挤到人堆里去。
刘荃在混乱中脱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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