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嗳哟,冤枉呀!嗳哟,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死得这样惨呵!”
“这就死啦?有这么容易!”李向前背着手站在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
“来来,大家加油!”孙全贵说:“今天非得突破她这顽固堡垒!”
“啊……”突然听见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那声音那样尖锐清亮,彷佛破空而来,简直不知是什么人,人在什么地方?
地下那只水桶里的水已经剩得不多,应当轻些了,但是那佃户抬着桶倒水,竟拎它不动,手一软,泼溅了许多在脚上。
“你说!快说!有金子没有?”那积极分子更加逼着问。
“有!有!嗳哟饶了我吧!有金戒指!”
“金戒指在哪儿?”
“有金戒指!嗳哟!嗳哟!饶命吧大爷!”
“在哪儿?快说!”
“想不起来了——嗳哟!放我下来让我想想——”
“说了就放你下来!”
“在夹墙里!在夹墙里!”
“胡说,夹墙里早抄过了,有一根针也抄出来了!”
“那就没有了!”她喘息着说。
“好,你不说——不说——你这是自讨苦吃,反动到底!”
手腕和腿腕扎在一起,那猪毛绳子深深地咬啮到肿胀的肌肉里。呻吟声低微得听不见了。
“操他奶奶——昏过去了!”孙全贵说。
李向前说:“妈的,快浇水,给她脸上浇水。”
佃户搬起地下的水桶,把桶底一掀,剩下的水统统泼在她脸上了。
汪了一地的水。那倒挂着油腻的发梢上,一滴滴的往下滴水。
“嗳哟!嗳哟!”渐渐又恢复了她那叹息似的呻吟,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睛微微张开一线。在那亮晶晶湿淋淋的脸上,只有眼睛没有光。
“快坦白!不然老子又来!——妈的,没有水了?”
恰巧有个小学生从课堂里溜了出来,也挤在人缝里张望着。这人就叫着苍他的名字:“嗳,耿小三,去打桶水来!”
那孩子害怕,一抹头跑了。
“小狗腿”那人骂了一声。
“我去我去。”另一个人提起了水桶走下台阶。
“嗳哟!嗳哟!”那妇人一面呻吟着,脸色却渐渐转成灰暗而平和。又有两只苍蝇飞了来叮在她鼻子上那块脓血上。她额上的汗珠晶莹地突出来。很大的一颗颗。苍蝇也是晶莹地叮在那莫,一动也不动。
刘荃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知不觉地一直握紧了拳头,手臂由紧张而感到酸痛。他想换一个姿势,但是胳膊已经麻了,动弹不得。只能让手指在身上爬着,一点一点从口袋里爬了出来。
“怎么还不来,我瞧瞧去,”那积极分子不耐烦地说。他走下台阶。那小学生并没有舍得去远,还蹲在院子里玩,把墙阴的一块大石头掀起一两寸,在石头底下捉蟋蟀。那积极分子忽然一个转念,便三脚两步走了过去,弯下腰去搬那块石头。把那孩子又吓跑了。
“妈的,今天干他一个痛快!”那人端着那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走上台阶,砰的一声,就丢到那妇女身下挂着的水桶里去,水花四溅。大家不由得哗然叫喊起来,在混乱中也听不见那女人的一声锐叫。
随即来了一阵寂静,在那寂静中可以听到一种奇异的轻柔而又沉重的声音,像是鸭蹼踏在浅水里,泊泊作声。那被撕裂的身体依旧高高悬挂在那里,却流下一滩深红色的鲜血,在地下那水潭里缓缓漾开来,渐渐溶化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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