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轮到唐占魁的时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不由得气愤地说:“这冯天佑还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觉得非常失望,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的,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声机,没有感情。”
“不演习不成哪,背不上来,”李向前突着说。
“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就买住咱的心了?”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唐占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说得又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的时候,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像川剧里的帮腔。
“打垮封建地主!”大家轰雷似地跟着喊。
“天下农民是一家!”
“拥护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走到头!”
喊过一阵口号,再度静寂下来的时候,冯天佑似乎忘了说到哪里了,竟僵在台上。
“唐占魁还不跪下!”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喊着。“这台上没有他站着的份儿!快叫他跪下来!”
旁边有人搬过两块灰色的砖头,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揿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砖头上。
“唐占魁,你别装蒜!”冯天佑重振旗鼓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唐占魁的衣领。“这笔账今天咱们得算一算!大前年咱死了爹,你假仁假义,算是借钱给咱买棺材,借了你那阎王债,咱一辈子都还不清!有这事没有?你说!你说!”
台上弥漫着那充满了灰尘的阳光。唐占魁始终把头低着,他的脸是在阴影里,但是刘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可是脸色略微动了一动,那忠厚的平坦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怨毒的表情,他嘴角的皱纹也近于嘲笑。
他的脸向着台下,冯天佑仅只看到他的侧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冯天佑竟顿住了,说不下去了。
“冯天佑你别怕他,尽管说!有群众给你撑腰!”台下的孙全贵高声叫喊着。
“他妈的,咱冤了你啦?”冯天佑红着睑走近一步,把唐占魁当胸推撞了一下。“你说!咱冤了你啦?”
唐占魁两只手反绑在后面,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从砖头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下。
“对,打他!打这狗入的!”台下几个积极分子一递一声嚷着。“拖下来打!让大家打!”
民兵把唐占魁扶了起来,冯天佑又质问他,打他的嘴巴,吐他一睑的唾沫。
“让大家吐吐!”有两个人爬上台来帮着唾他。
唐占魁带着平静而执着的脸色,极力把身体向前伛偻着,彷佛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彷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斗争已经达到了高潮。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消灭封建势力”,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另换了别人上来。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绷在竹竽上,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高呼口号。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
开过了斗争大会,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做。同时还要计算地主应当清偿的历年剥削所得的,与积欠的工资。
工作队员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账。张励把这些刻板的工作留给他们做,自己却腾出身子来和干部们进行追欠的另一部分——挖底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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