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周同志叫你上去一趟。”
刘奎只得又搁下笔来,把照片收到抽屉里,打算把抽屉锁上。但是这抽屉并没有装锁。他想了一想,结果捻开台灯,把照片上的墨渍在灯上烘干了,用一张纸包起来,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这总万无一失了。
玉宝在她的房间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着他。
“刚才你问那张书桌是怎么回事?”她说。一定是那保姆报告给听了。“搬到赖同志屋的那张书桌是你的?”
“是的,给换了一张小的。”
“干吗?”玉宝愤怒起来。“你马上给换回来!去叫两个通讯员来帮着你搬!”
“我认为……还是先将就着用着吧。”刘奎觉得很为难。“现在那一张,小是小一点,也还可以对付,就是抽屉上要配个锁,为了保密——”
“配什么锁,那么张破桌子!楼底下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国际友人来参观,太不象样了!你马上去把那一张给我搬回来!”
“赖同志一定不让搬的,刚才我去问了一声,已经不高兴了,”刘奎只得说了出来。
“你这话奇怪不奇怪,凭什度自己屋里的东西让人家拿去了,还一声都不敢吭气?”玉宝瞪着眼向他嚷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有本事就把人家的东西往自己屋里搬!成天只听见他们嚷嚷,说现在机关里‘正规化’,‘正规化’,不能再那么‘游击作风’了,这又是什么作风?——成了强盗?也不是什么游击队!”
她立逼着刘荃去和赖秀英交涉。刘荃在革命队伍里混了这些时候,人情世故已经懂得了不少。他知道赖秀英这样的人决不能得罪,但是上司太太还更不能得罪。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向赖秀英的办公室走去。
房门仍旧大开着,迎面正看见秀英坐在书桌前面,低着头在那里办公,也不知是记账。她的短而直的头发斜披在脸上,她把一绺子头发梢放在嘴角咀嚼着,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男子咀嚼他们菱角须的梢子。
刘荃在门上敲了敲,引起她的注意。“赖同志,”他硬着头皮说:“关于这张书桌——”
赖秀英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才把他吓回去了,他倒又来了。
“怎么着?”她大声说:“是我叫搬上来的——你打算怎么着?东西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东西!我是不像有些人那么眼皮子浅,什么都霸着往自己屋里搂——什么钢琴呀,冰箱呀,沙发呀……你瞧瞧我们这沙发,弹簧都塌了!分给我们的汽车也是旧的,好汽车轮不到我们坐!我是一声也没出——我才不那么小气!可是你不出声,真就当你是好欺负的!”
她越说越火上来,翻身向书桌上一坐,弯着腰把桌子拍得山响。“有威风别在我跟前使!什么东西!解放上海的时候要不是我们崔同志救了她男人一条命,她还有今天这一天呀?就凭她那块料,要是没有她男人她也当上了副主任,我把我这‘赖’字倒过来写!”
刘荃走出去,周玉宝早已抱着孩子站在她房门口等着。
“在那儿嚷什么?”她皱着眉问。
“赖同志坚决地不让搬,”刘荃又笼统地回答了这样一句。
她其实是明知故问,早已都听见了:“什么旧汽车新汽车——还有脸说!他们崔同志拿了去就给漆了一通,里里外外都见了新,这该多少钱,你算算!这不是铺张浪费是什么?又是什么崔同志救了我们赵同志的命——告诉你,当初在孟良崮,要不是我们赵同志救了他一命,那崔平早就死了,她也嫁不了他,也抖不起来!要不然,哼,就凭她赖秀英,什么人事科。连人屎也轮不到她管!”
刘荃没有作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转身下楼去了。玉宝却又唤住了他。
“等孔同志回来了,叫他帮着你去搬书桌。非换回来不可!这会儿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搞这个,一会儿还有民主人士来开会。”
刘荃猜她也是借此落扬,当时也只有含糊答应着,走下楼去。
“还没有体验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先感到了大家庭的苦痛。”他想。
他回到办公室里,张励刚从医院裹着了腿回来,一看见他就问他们的写字台到哪里去了。刘荃只约略地说了两句。他这种地方是寸步留心的,话说多了要被称作“小广播”,要被检讨。
但是刚才听周玉宝赖秀英提到她们的丈夫过去的历史,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谈话间就随口问了一声:“赵楚同志和崔平同志是不是都曾经参加解放上海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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