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喂,刘荃,你们几时走?调到哪儿去?”大家围着他纷纷发问。
“我去吃饭去了,”黄娟说,一面就拿着那包牙粉与肥皂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开会,是为了斗争果实呈报乡政府的事。事情的内容相当复杂,就连身当其境的工作队员们也都摸不大清楚。主要是为了韩廷榜家里抄出的一夹墙粮食。韩家有一个长工廖永锁,到工作队去告密,说他家有一堵墙是空心的,里面储藏着粮食。一抄,果然抄出许多米面杂粮。这两天干部与工作队正忙着准备分地工作,把全村的人口重新划了一下等级。这长工廖永锁是个赤贫户,照理比普通的贫农应当晋一级,告密又应当晋一级,至少应当和军属一样,列为特等,多分些给他。李向前却因为有一年新年里赌钱的时候,和廖永锁拌过嘴,不免记了仇,就说他平日不积极,不大去开会。又说他虽然是赤贫,不是“正派赤贫”。结果只勉强算了个贫农,并没有晋级。
抄出来的一夹墙粮食,张励主张立刻算到“果实账”里,呈报乡政府。李向前却延挨着不肯报上去,推说是群众的意见,串出两个积极分子带着头起哄,一定要留下来大家均分。只要一声说分,分多分少,还不是由他支配,而且这些积极分子,也得稍微给他们点甜头尝尝,也就堵住了嘴,等到分地的时候,纵然让干部们占尽了便宜,也不怕他们捣蛋了。
张励也猜到他是这个打算,然而也并不去点穿他。那天从县里回来,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调走了,就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立即召开干部会议,在会上说,“我们干群众工作的。第一要有辨别力,要仔细分辨群众中间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这次说要把没收的粮食隐瞒不报,我看并不是真正的群众的意见,而是一两个坏分子利用群众的落后思想在捣乱。我们得要查出这意见的来源,对群众揭发他们。”
李向前听出他话中有话,简直就是针对着自己的一种恫吓,心里却也有些胆寒,立刻就决定牺牲那两个积极分子,把他们指为“坏分子”。
这一天晚上开农会,张励一方面指出了隐瞒不报是不正确的,同时极力为群众开脱,一口咬定这不是他们的本意,都是几个坏分子在中间作祟。李向前也十分卖力,帮助他彻底查究,查出了那两个煽动群众的坏分子。那两个被利用的积极分子正是有口难分,倘然咬出李向前来,土改工作队走了之后须要防他报复,只有低头认罪的一个办法。群众自然更不敢说什么,一致通过一项决议,将坏分子处罚,捆起来打一顿。
这一件事是张励急于在他离开之前办妥的。李向前却另有一宗事,急于要在张励离开之前了结它。就是那地主韩廷榜,一直扣押在小学校后进,把他当作一块肥肉,等着他的丈人汇钱来赎取他的性命。但是讨价还价,距离太远,最初也曾经陆续汇了一点钱来,再写信去催逼,也就没有回音了。老是把韩廷榜夫妇押在那里,也不是事,迟早得要解决了他们。但是李向前下手之前不免有一些顾虑。他是个伶俐人,一向深知政府每次发起一个运动,在事前尽管一味鼓励干部们“放手去干”,但是一看到群众的反抗情绪高涨,马上就来一个“纠偏”,又叫做“煮夹生饭,吃回头草,”补救过去的错误。但是杀死的人没法叫他再活,充了公的财物也决不肯再吐出来。唯一的补救方法是惩罚干部,牺牲一两个下级干部来收买人心。这次土改,把那一批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送县枪决,李向前并不负责,反正有张励在这里做主。所以要处置韩廷榜夫妇,最好也要趁张励在这里的时候,万一出了乱子,可以往他身上一推。
李向前自己不出面,偷偷地去找韩廷榜的几个佃户,叫他们鼓噪着闹到监牢里去,就说是别的地主都已经枪毙了,单单便宜了一个韩廷榜,于心不甘。上次李向前串出那几个积极分子出头说话,后来又处罚他们,村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但是韩廷榜这几个佃户。自从眼看着唐占魁他们被枪毙,已经把胆子吓破了,哪里还敢倔强,自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怎说怎好。
就在次日午后,张励正在小学校教务室里检阅斗争果实账,忽然听见后进嚷成一片。
“妈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报了仇了,单单不让咱们报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来,好好干他一下!”
“老乡们!老乡们!”是李向前的声音,在那里陪笑央求着。“你们先回去,再等两天,等我把你们的意见反映上去,反正你们放心,政府的意见也就是你们群众的意见!”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闹得更凶了。
“不行!政府太宽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们的钱等到哪一天才还!”
“把他提出来,等我们问他!不拿钱出来,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气急败坏跑了来找张励。说也奇怪,他一离开后进,那边嚷闹的声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么办,韩廷榜的佃户等不及了,要把他们夫妻俩马上提出来,大力干他们。”
张励放下账簿,把一只毛笔倒过来搔着头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脸上望着。
“韩家那几个佃户倒是进步得真快,”他望着李向前笑:“你记得那回叫他们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个个都溜了,这时候怎么忽然这样积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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