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在给蒋吟秋《沽河杂咏》写序言时说过:“余平生不喜入诗社。”我没有读过纪晓岚年谱,在是否曾经参加过某某诗社问题上,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载。当时诗人结社蔚成风尚,许多诗社衣冠如云活动频繁,他却公开说“不喜入诗社”。他一贯主张言行一致,他的《阅微草堂笔记》讽刺过那么多言行不一的人。如果他曾经参加过什么诗社,我想,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值得深思的是,他为什么会公开申明“平生不喜入诗社”?
他早年曾经热情参加过“文社”。他在《袁清公诗集序》中回忆,乾隆十三年至十八年(即公元1748―1753年)到京师应试时,曾经与秦涧泉、卢绍弓等朋友“结为文社,率半月而一会”,研究如何应考,往往谈至深夜。他说,其间闲暇之日,“或三四人,或五六人,看花命酒,日夕流连,时以诗句相唱和。一时朋友之乐,殆无以加也。”看来,这个“文社”并不仅仅服务于应试,倒也很讲究真性情的。后来朋友升沉聚散,知己难觅;做官以后更以“远嫌”之故,旧友往来日稀。此后就只剩下“余平生不喜入诗社”的慨叹了。读他的怀人诗,或谓“文章老更成,壮怀激已冷”(《怀李基》),或谓“想象败絮中,风雪空箪瓢”(《怀边连宝》),实在不难想见他那时的心境。乃至于收到分别28年的老友托人带来的一方砚台时,他顿生“忽似重逢孟东野,古心古貌对谈诗”(《蒋春农舍人寄砚》)之感。既然如此,他说自己“不喜入诗社”,也就不难理解。
纪晓岚说自己“不喜入诗社”,大概不会是因为碰到的诗社主席给人题字写错字。名流写错字,那时候是很严重的事情。纪晓岚自己书法不行,他就老老实实承认不行。家乡有个庙,请他题字,他让人代写,署名就署代笔者的名。纪晓岚说自己“不喜入诗社”,大概也不会是因为碰到的诗社副主席明明不懂旧体诗词的格律,偏偏不懂装懂冒充行家里手。旧体诗词格律是那时候的读书人的必修课之一,想不懂都难。不像我们今天,管他格律不格律,先把《江城子》之类的词牌挂上去蒙人。
纪晓岚说自己“不喜入诗社”,恐怕是看不上那些诗社的作品,甚至看不上那些诗人的人品。他自己写了一辈子诗,深知其中甘苦。对诗歌创作,纪晓岚其实一直是有自己的个性追求的。他认为好的诗歌作品,“于古人不必求肖,亦不必求不肖:于今人不必求不同,亦不必求同”(《香亭文稿序》);“不斤斤作黄陈体,亦不斤斤作杜体”(《二樟诗钞序》);贵在形成自己的特色而已。这些观念,都很可贵。可是他没有做到。他处身于文字狱不断的年代,自己也充军数万里,侥幸又回到皇帝身边。他恭恭敬敬写下连篇累牍马屁文字,心里却一点看不上。加上他后来主编四库全书,可谓认真读尽天下书,视野更加开阔,更加知道什么是真性情,什么是真文字。既然如此,“不喜入诗社”也许就是一种姿态。
纪晓岚说自己“不喜入诗社”,恐怕还想矫正一种社会风气。那时候诗人太多,诗社太多,诗集太多。在《爱鼎堂遗集序》中,他曾经明确批评明朝末年滥出个人诗集文集的坏风气。他说:“有明末造,社论沸腾,凡属缙绅,几于人人有集。类以庞杂诡僻之文,转相标榜。末学肤受,俯拾残剩,亦遂可依附取名。莫不谓枚马复生,贾董再出,韩欧而下弗屑也。迄今一二百年,或覆酱瓿,或化尘埃。”今天看来,说这种现象依然触目惊心,恐怕一点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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