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县平舒道上,阒无人迹,像条被遗忘的路。沿途满目萧瑟,深秋落叶宛转坠落铺满一地。天色渐晚,出使关东的使者驾马车行经其间,阵阵凉意由后脊穿透胸膛。愈往前行愈冷清,眼看就要驶出了平舒道,前面忽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拦住马车。
这人手里拿了一块玉璧,不声不响地塞给使者。使者狐疑接过,未及开口,对方就抢先说了一句话:“今年祖龙死”!掷地有声。
使者吓得够戗。“今年祖龙死。”祖,就是始祖,人之先;龙,君之象。意思是说今年秦始皇要死。
陌生人撂下这句石头般冷硬的话,掉脸儿飞快走掉,使者回过神再想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甚至没瞅清来人的模样,只觉事关重大,加速向秦国首都咸阳奔驰。
这一天,是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深秋的一天。
使者回到咸阳,立刻向秦始皇报告了途中遭遇的诡异事件。秦始皇心惊肉跳!尽管这种诅咒他的预言已不是头一回了,可对一个迷信到极端的帝王而言,这无疑是一次刺痛心灵的奔袭,很难让他不回想起头一回出现那条诅咒。
说起来,那更像一首童谣——“阿房、阿房,亡始皇。”
这押韵的流行小调,流传于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当时,百姓民夫修筑阿房宫,负担沉重。这条反动口号无疑是民众的心声。
转眼过了十年,到了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又出现第二个诅咒。这一回更玄乎——在秦国的东郡,有一块陨石打天上掉下来,掉就掉吧,不过是一块石头,而令人惊愕的是,石头竟然刻有六个大字:“始皇死而地分”。
这事儿透着奇异,陨石刻着字,莫非这石头是刻好字再从天而降的?以我们现在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话,即便是秦始皇时代,这也是让人难以完全信服的。
肯定是有人在搞鬼!
这不是一般性的扰乱社会治安案件,其背后的险恶用心是咒死国家领导人,推翻国家政权。问题极其严重,属于刑侦一号案。
御史受命前往秦国东郡彻查此案。相当棘手,没有一丝线索,只能靠推断寻找作案嫌疑人。而圈定的作案嫌疑人有两类。一类可能是平民百姓,当时赋税繁多,刑罚严酷,人民难堪重负,出于怨恨,因此刻反动标语咒骂国家领导人——这是司马迁的看法。确在情理之中。
另一类作案嫌疑人可能是被吞并的六国贵族或者他们的后裔。他们在战争中饱受打击,对秦始皇已痛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他们无力反抗,更谈不上复辟。只能泄泄私愤,刻反动标语这事他们一准儿干得出来。
可令御史头疼的是,他没有一点证据。多次审问,没人敢承认,承认就是找死。
御史感到两难,他既不能把所有嫌疑人都杀掉,真凶缉拿不到又没法儿向秦始皇交代。
限期破案的时间一天天近了。御史慌乱,情急之下,抠头皮琢磨出一条对策——“杀人烧石”。把那块惹祸的石头烧掉,让石头上的诅咒化为灰烬;然后,将陨石降落地点的周边民众全部杀光。
大屠杀很劲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无辜者人头如割韭菜般落地,尸首层叠,血流成河。
烧石头是个技术问题,砍头连技术都不需要,心狠手辣即可达成。
御史回到宫中,将案件处理结果禀告秦始皇。
秦始皇面无表情,既不气恼,也不高兴。对于御史的无能,他没有褒奖也没降罪。他知道,此案再查下去也是一桩悬案,不得不就此了断。
案草草结了。没多久,令秦始皇更意想不到和崩溃的事情发生了——神秘人物闪现华阴县平舒道,留下一块玉璧,留下一句恐怖预言“今年祖龙死”!
秦始皇定睛端详这块玉璧,又叫来官员仔细查验。查出的结果险些让秦始皇把自个儿噎死。这块玉璧不是别人的,竟是秦始皇自己的。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他南巡时,经过长江,不慎将这玉璧遗落江中。时隔几年,它神奇地回到了秦始皇手上,难道是神灵的安排?难道神灵预告自己今年得死?秦始皇的精神犹如被重拳猝然一击,瞬间委靡,身子有千斤重,脚却如踩棉花,心跳猛烈,脉搏倒弱了。
实际上,秦始皇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始皇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到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秦始皇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说话时发出一种“豺声”,就是豺狼的声音,从当代的医学角度分析,是支气管的病状。这病症搁当时是顶厉害的顽症。
这种状况下,打击秦始皇的精神和心理,用意何在?平舒道的神秘人物会是谁?
2
“今年祖龙死”!诅咒也罢,预言也罢,都是向秦始皇传递一个信息:不出几个月,你就得死。
此案的嫌疑对象,首先可以排除平民百姓。从证物玉璧来分析,江中打捞玉璧,不是个简单的活,得耗费巨大物力,民众的经济实力完全不可能达到。因此,百姓可排除在外。
其次,原六国贵族及其后裔也可以排除。他们虽然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可仍需巨大的花费。先得耗用大量人力物力去打捞玉璧,然后千里迢迢跑到华山脚下的华阴县平舒道,蹲点守候使者到来,才能送上玉璧。如此费尽心机,若是只为吓秦始皇一跳,就太扯淡了。何况,他们怎么知道秦始皇就一定会惶恐,一定会受到精神上的打击呢?
唯一有作案可能性的,是拥有财力人力的秦帝国统治集团高层人士。而且,他们熟知使者动向,能够计算出使者到达华阴县平舒道的时辰;另外,始皇三十五年的时候,一个叫卢生的术士告诉他说:“仙人的方术里讲了,君主要时常微服巡行,以避恶鬼。恶鬼退避,真人来临。希望君上居住的宫殿,不要让人知道,然后才可获得长生不死的药。”
“我羡慕那些真人。”秦始皇由衷自语。于是,他自称“真人”,而不称“朕”。
他听从卢生的话,下令将咸阳旁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的腹道、甬道相连,置满帷帐、钟鼓和美人,凡是他驾车所到之处,有谁敢说出他居住的地方,立刻处以死刑。
临幸梁山宫的时候,秦始皇从山上看见丞相车辆马骑众多,勃然大怒,骂道:“这是宦官泄露了我的话!”
于是,审问宦官,却没一个敢承认,秦始皇下令将他们全部处死,从此以后,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群臣有必须请求秦始皇决定的事情,都聚在咸阳宫候旨。只有最亲信的人才能了解他的精神状况和身体近况。
如果秦始皇看清这一点,将会不寒而栗。他也一定会逐个调查身边宠幸的近臣。然而,这条诅咒宛如一条斑斓毒蟒,牢牢纠缠勒紧秦始皇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让他心慌胸闷,让他手足无措。
他支气管病愈发严重了。他唯一解脱方式是占卜,渴望以此得到解脱。
术士的卦辞说:“君上你要出游,或者迁徙,方可保住性命。”这就像某些江湖算命先生,对人说百日之内你必有血光之灾一样,要想安泰无恙,就得出门躲一躲。
可怜的秦始皇,一代君王,经历过多少狂风猛浪,末了却栽倒在术士的小伎俩上。他很犯愁,朕是皇帝,怎能随便搬家呢?朕若搬家,等同迁都。早在商鞅变法时,秦国由栎阳迁都于咸阳,横不能再迁回去吧。
迁徙不成,那就出游。至于迁徙嘛,就让别人代劳吧。
于是,秦始皇下令,三万人家迁徙到毗邻匈奴的北河榆中。这些人拖家带口,长途跋涉,饱受风霜苦寒,不少老弱病残者路上就死掉了。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冬,10月,癸丑,秦始皇开始了他的当皇帝以来的第五次出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游。
这一去走入了生命的绝境,这一去再没有坐回皇位,这一去魂归地府,再回头早忘这一世的事儿。
假若此时,秦始皇冷静分析一下“今年祖龙死”一案的作案动机,就不会如此恐惧了。
作案人应当想到一点,如果预言不准,将适得其反,恐吓的效果没达到,搞不好还会让秦始皇活得更滋润。
显而易见,作案人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诅咒秦始皇,而是警告。
“今年祖龙死”只是半句话,还有半句话,那个神秘人物没有说,他故意让秦始皇自己去猜。
此时的秦始皇才四十九岁,不过是个奔五张的人。即便有支气管病,也不会说死就死。所以,“今年祖龙死”的真正含义是:“你时日已不多。”后半句没说的话是:“该想想后事了。”
一个皇帝有什么身后事?最紧要的当然是谁来继承自己的帝位。秦始皇恰恰没有对此作出决断。
由此可见,作案人扔玉璧、留预言,对秦始皇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提醒。提醒他及时安排身后事。这一推断,再次证明作案者是亲信集团中的一员。提醒是一种催促,这个人知道秦始皇身体状况糟糕,如不早日确立嗣君之位,将来万一猝死,国家一时无君,天下必乱,人心必乱。因此,这个人深谋远虑,是个爱国忠君的大贤臣。
此案的幕后策划者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物,居然是这样一种动机,这太出乎人们的意料。
这个幕后策划者究竟是谁呢?
他似乎就在秦始皇最后一次出游的随行人员中。
3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11月,秦始皇一行在九嶷山祭祀大舜。然后,乘船顺江而下,经过丹阳,到达钱塘,由于水势险恶,便往西行了一百二十里,从狭窄的地方渡江,到了会稽,祭祀大禹,并且树立了一块歌功颂德的石碑。之后回程。
这次出游的随行人员有李斯、蒙毅、秦始皇的小儿子胡亥,以及胡亥的老师赵高。
这些人中,谁会是“华阴县平舒道”装神弄鬼的幕后策划者?难道是李斯?
李斯忠于秦始皇,这是肯定的,可说到他爱国,就有些抬举他了。此人生于战国末期,籍贯是楚国上蔡。很年轻的时候,当过掌管文书的小官吏,是一个庸碌的小公务员。“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精神上也没多大追求。后来,一个偶然的事情,触动了他。这个事情就是上厕所。
这一天,李斯尿急,迈步奔厕所,刚一进去,就瞅见龌龊一幕——一只面黄肌瘦的老鼠正专注地吞吃粪便。看起来胃口不错。见有人来,老鼠惊慌逃窜。
这情形让李斯感到生存的艰难。
又过了一阵,李斯又在国库的粮仓里看到了老鼠,这里老鼠和厕所老鼠可大不一样,它们白白胖胖,安然自若。
李斯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的特点就是一桩小事儿,也能触动他们的心灵,引发他们的思考。
李斯感慨啊,人和鼠有何区别?有能耐的做官仓里的老鼠,没能耐就只能做厕所里的老鼠。
他想到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小官吏,与厕所里的老鼠有什么分别?不成,自己不能一辈子就这么混下去,自己不仅要做官仓里的老鼠,而且要做朝廷中的老鼠;不要过阴冷潮湿的小生活,要过一种呼风唤雨的大生活。
李斯的大生活从拜儒学大师荀子为师开始。学成后,他打算前往秦国发展。临别,他对荀子说:“人生一世,贫贱是最大的耻辱,穷困是最大的悲哀。若要出人头地,就得成就一番事业。”
“要注意节制,不要一味往前走,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荀子同意李斯看法,但仍告诫他。
李斯诚恳点头,心里却没听进去,当荀子这话是耳旁风。他到了秦国,受到秦国丞相吕不韦的器重,让他当了小官。对李斯来说,当官不是目的,而是机会,能够接近秦王,这才是重要的。实际上,此时的李斯还是很尴尬的,他既不能以立军功而崭露头角,也不能以理政显现自己的才干。他只有一个方法引起秦王的重视,就是上疏。通过揣摩秦王的心理和分析当前的形式,李斯果决地给秦王上疏。上疏的内容是鼓舞秦王统一中国。书中,李斯用过去的秦穆公举例,说秦穆公时代强盛,但最终也未能统一中国,其中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当时的周天子势力强大,也有威望,不容易推翻。二是诸侯国也比较强大,可与秦国抗衡。但是,从秦孝公以后,战争不断,周天子和诸侯国的力量急剧下降。现在秦国强盛,是建立帝业,统一天下的大好时机,扫平六国如掸灰尘。
这番论述,对天下的实际情况分析得清晰透彻;而且,迎合、满足了秦王的心理。一下便得到了秦王的赏识。李斯被提拔为长史。
身为长史的李斯,进一步向秦王奉献统一中国的具体谋略——从瓦解诸侯国力量入手。具体实施方式是:以财物重重贿赂六国君臣。目的是让他们分崩离析,无法合力抗秦。然后,秦国各个击破。
这一谋略效果非常显著。秦王便封李斯为客卿。李斯这颗明星,终于在秦国的政治舞台上冉冉升起。
可就在他一帆风顺之时,秦国国内掀起了一场运动,这个运动叫“反外国人运动”。起因是韩国派间谍以帮助秦国修渠为名,刺探情报。这场运动的后果是,秦王下来一道“逐客令”。李斯原是楚国人,当然也在被驱逐之列。但是,李斯没有离开秦国,更没有因受挫而颓丧。他在秦国边境蜗居,写了一道著名的《谏逐客书》上奏秦王。在《谏逐客书》中,李斯说明历史上外国人对秦国的重要性,言辞非常恳切,令秦王动容。
受《谏逐客书》感动的秦王,撤销了“逐客令”,并请回李斯,封他为廷尉。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大的威胁正等着李斯,并且,这一次他还杀了人。
刚刚升任廷尉的李斯,刚看到光明前途的时候,他的同学韩非来到了秦国。韩非是韩国人,且与韩王同族。韩非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有一套比较完整的君主专制理论。可是,他屡屡上疏献策却不被韩王任用。韩非失望而愤怒。秦王很重视这样的人才,早就想见见韩非,将他归为己用。现在,秦国要攻打韩国,情势危急,韩王才起用韩非,派他出使秦国。
从能力上分析,李斯知道自己远不如韩非。如果秦王留下他,重用他,势必成为自己的对手和仕途上的“绊脚石”。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必须除掉韩非。
他首先给秦王分析说,韩非这个人不能任用,他是韩王的亲族,韩非爱韩而不爱秦,大王如果攻打韩国,他当然不会同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王一听言之有理,想韩非既然不能用,就放他回国吧!而李斯的根本意图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又说,如果放韩非回国,他就会为韩国出谋划策,对秦国十分不利,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他杀掉。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同学韩非的生命就葬送在李斯的手里。
秦王示意李斯去除掉韩非,李斯便送了毒药给韩非。韩非知道李斯的为人,自己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于是服毒自尽。
从此,李斯再没有威胁,再没有对手,他辅佐秦王,于公元前221年,兼并六国,结束了长期分裂割据的局面,统一了中国。
统一之后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李斯认为,周朝采用分封制,诸侯各自为政,所以天下战乱不断。如今天下统一,如果再分封诸侯国,又将回到以前的分裂局面,应当采用中央集权管理。
李斯的提议遭到博士淳于越的强烈反对。淳于越上奏秦始皇,说天下之大,如果宗室子弟没有封地,就和普通百姓一样,万一发生叛乱,谁来相救?比如齐国的田常,晋国的六卿,都发生过叛乱,如果秦始皇不采用分封制,不以古为师,国家就不能长久。
这一奏疏激怒了秦始皇,他把淳于越交由李斯处理。李斯对淳于越进行审查,最后给淳于越定的罪状是泥古不化,厚古薄今。接着,李斯建议秦始皇焚书,秦始皇也采纳了。
于是,大权在握的李斯,制定了一系列规定和处罚。总结起来,可称为“两个凡是”:凡是《秦记》以外的史书,一律烧掉;凡是博士收藏的诗书一律烧掉。有谈论诗书者,在闹市区处死,暴尸街头;有厚古薄今、以古非今者,全族处死;官吏包庇知情不报,同罪处置;得令后三十日之内不焚书者,面上刺字,发配去修长城。
次年,也就是焚书的第二年,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又下令,将咸阳的儒生四百六十余人活埋。这一“坑儒”事件和“焚书”事件,合起来就是中国历史上重大而著名的“焚书坑儒”。对中国文化、人类文明都是一次空前的大摧残。
在这一浩大的摧残中,秦始皇的*显而易见,而李斯的推波助澜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李斯这样干的目的,一方面当然是迎合秦始皇的心理;另一方面,则完全是为了自己——他要从精神上彻底打垮和消灭异己、竞争对手。面对如此暴戾的摧残,有识之士和学者谁还敢来秦国呢?李斯也是学者出身,而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文化人残害文化,文化人背叛文化,古今罕见。
显而易见,他是一个投机分子,一有机会就要表现自己的欲望。
对秦始皇的忠诚,完全是为了保证自己的仕途顺畅。国家是小,私利是大。他当然不愿意秦始皇早立嗣君,他打心眼儿里渴望秦始皇长生不老——秦始皇在,他的地位和荣华就在;何况,他深知,秦始皇最忌讳听到“死”这个字眼,他才不会去干恐吓秦始皇的傻事呢!尽管他对秦始皇精神、身体状况非常了解,又有作案的人力和财力,然而,最紧要的一点,他没有作案动机。
那么,另一个随行人员赵高呢?
4
赵高和李斯大不一样。
他的身世十分糟糕,他是赵国贵族的疏远族人。战国时代,天下合纵连横,各国间结盟换约,相互间以王室公子作为人质。这些作为人质的公子,多是国君众多子女中不受宠爱的疏远者,被打发出质后往往长期滞留异国他乡,不少人贫穷潦倒终生,至死不得归还。赵高的祖上,就是由赵国到秦国作质子的这一类公子,在赵国无宠,在秦国无援,不得已而滞留于秦,后来在秦国娶妻生子,子孙后代流落于咸阳市井当中,成为秦人,与普通庶民无异。
赵高的父亲犯法被处以宫刑,他的母亲受到株连当了奴婢,后与人野合,生下赵高和他的几个兄弟。由于这个原因,赵高一生下来就被阉割了,长大后当了宦官。如果说,李斯是个有事业心、有抱负的人;那么,赵高就是一个有强烈报复心的人,这种由来已久的仇视和报复心理,大约与他自小就被阉了有关。
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现实中变坏。赵高是后者。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赵高上宦官这行,可以说是相当出色。他精通权谋,通晓刑法,又会来事儿,三项全能。让秦始皇喜爱。不但喜爱,而且信任,让他当小儿子胡亥的老师,教胡亥学习律令,审理判决诉讼案。
老头子都搞定了,何况一个小孩子。赵高轻而易举就让胡亥喜欢上了他。
但是,赵高也不是一路平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曾犯过重罪,蒙氏家族的蒙毅削去了他的官职,并判处其死刑。秦始皇宠幸他,亲自赦免,他才逃过一劫。不用说,赵高和蒙氏仇怨不是一般化地深。
而秦始皇的长子扶苏和蒙氏的关系,不是一般化地亲密。扶苏与蒙氏家族的将军蒙恬率三十万大军镇守边陲,长达十余年。可想而知,一旦扶苏继位,赵高还有活路吗?
这时候,胡亥年龄又小。从秦始皇的方面考虑,他虽喜爱小儿子胡亥,但有一个前车之鉴——他十三岁时登基,就因为年龄太小,无法掌权,只能将国事交付于大臣,最终导致吕不韦、嫪毐专权,险些酿成大祸。所以,他不会贸然立胡亥为太子。此时若要确立接班人,扶苏中选的可能性非常大。
因此,从作案动机看,赵高是绝不会提醒秦始皇册立太子的,他宁可保持现状。
李斯和赵高的嫌疑先后排除。就剩下蒙毅了。
说到蒙毅,就要说到蒙氏家族。这个家族和秦帝国有很深的渊源。蒙毅的祖父蒙骜早先是从齐国来到秦国,而后在秦国统兵作战。为秦国攻城略地,先后夺得几十座城池,为始皇统一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史记》记载:“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意思就是说,秦始皇非常信任蒙恬、蒙毅两兄弟,委派蒙恬在外担当军事重任,威震匈奴;蒙毅则在内为上卿,为秦始皇出谋划策。可见蒙氏家族的权势多么显赫,三世皆为重臣,朝中几乎无人敢与之争锋。
显然,蒙恬、蒙毅两兄弟也是忠臣。蒙毅长期在朝中,对秦始皇的一切状况了如指掌。他完全有可能设立骗局提醒秦始皇。但是,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是蒙毅一手策划的。另外,还有一个疑点,秦始皇在沙丘病重之时,蒙毅完全可以利用祭拜山川祈福的机会,把皇帝病重的消息通报给北方边陲的蒙恬和扶苏。但是,他没有任何行动。试想,如果是他派人捞起玉璧,假扮使者制造这起骗局的话,那么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又怎么不采取任何行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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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谁是恐怖预言的制造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结果,秦始皇果然死了。就在出游回归咸阳的途中,他病死在沙丘平台。这真的应验了“平舒道神秘人物”的预言吗?
不,如果你了解一个历史常识,就会知道,这个预言是不准确的——秦始皇死于公元前210年。秦朝历法以10月为新年的开始,汉武帝时代实行太初历,才改成正月为每一年的开始。而当时不存在阳历,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的“秋”应该是公元前211年秋七八月间,而不是公元前210年岁初。因此,“今年祖龙死”的预言,显然是不准确的。如果是“明年祖龙死”,那就太诡异了。
可是,这个不准确的预言,导致了秦始皇的出游,也加速了他的死亡。
秦始皇临终时,留有遗诏,要他的长子扶苏送葬,让扶苏继承帝位。
面对这份遗诏,李斯和赵高心里都有各自的盘算。
李斯怕秦始皇的猝死引发天下大乱,秘不发丧。将棺材放置在辒辌车中载回。辒辌车就是古代的“房车”,可以在里面躺卧。
昔日秦始皇宠幸的宦官一路陪乘。每到一个地方,秦始皇的饮食、百官奏事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宦官在车中准许官员们的奏事。
表面上,一切如常,在天下人心中,秦始皇还活着。只有李斯、赵高、胡亥、蒙毅等五六个人知道,此刻的秦始皇,已是一具没有任何知觉的冰凉尸体。
这一非常时刻,对赵高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他可以趁机将大权揽于自己手中。于是,他扣留了秦始皇给长子扶苏的书信,企图将胡亥扶上皇位。
胡亥当然很高兴。
“别高兴得太早。”赵高说,“此事如不和丞相李斯谋议,恐怕难以成功。”
胡亥赞同,就托赵高去游说李斯。
这一日,他与李斯悄悄会晤。
“皇上所赐长子扶苏的书信和符玺,都在胡亥那里。”赵高开门见山,直接摊牌说,“立太子之事,全在你我二人的决定了。您意下如何呢?”
“怎可出此亡国的言论!”李斯拧眉咬牙拍案惊叫,“这不是身为臣子者该议论的事情。”
“您有才。”赵高阴郁地笑着说,“您谋略深、功劳大、德高望重,又深得扶苏信任,但您想过没有,就凭这些,您能和蒙恬相比吗?”
“我比不上蒙恬。”李斯叹气承认。
“所以,一旦扶苏即位,必定会让蒙恬做丞相。到时候,您就会失去官职,无法身怀列侯的印玺,归还乡里!如果立胡亥为嗣君就不同了,他仁慈厚道,仍会重用您。希望您深思熟虑,决断此事。”
赵高这话说得忒到位,刚柔并济,点中了李斯的死穴。前程啊,荣华啊,权利啊,李斯一辈子不就为这些东西忙活吗?如今秦始皇薨了,他在仕途上付出一生的心血很有可能也随之付诸东流。
李斯反复咀嚼赵高的话,心里反复合计,决定和赵高联手。谎称受始皇的诏命,立胡亥为太子。
不久,远在边疆的长子扶苏,收到这一消息,并且还收到李斯、赵高等人派使者送来的一封秦始皇的书信。
书信上说——你不能开辟疆土,建立功劳,使士兵损伤众多,反而屡次上疏,直言毁谤,日夜怨恨,恨不能回来做太子,现将你赐死;将军蒙恬对你的言行不加以矫正,应一并赐死,军队交由副将王离掌管。
读完书信,扶苏痛哭流涕冲进室内,企图自杀。
蒙恬劝阻说:“君上在外,并未立太子,派我率领三十万人马镇守边境,公子监督,这是天下的重任。现在看了一个使者拿来的信就想自杀,很荒唐!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阴谋呢?”
“那该如何办?”扶苏问。
“再上疏请求。”蒙恬斩钉截铁地说,“如若不准,再自杀也不晚。”
扶苏听不进去,他已然心灰意冷,沮丧、失落、痛苦到极端。加上使者催促,扶苏还是自杀了。临死前,他给蒙恬留下一句悲哀的话:“父亲赐儿子死,何需再请求。”
蒙恬和扶苏不同,扶苏情愿服输,他不!他坚决不肯自杀。使者也没辙,只能把他交给官吏,囚禁在阳周。
李斯、赵高这边,听到扶苏自杀的消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胡亥再无忧虑,有心想释放蒙恬。碰巧这时候,去替秦始皇祝祷山川的蒙毅回来了。赵高便对胡亥说:“先帝想举贤能者立为太子已经很久了,而蒙毅却进谏说,这样不妥。不如杀掉他。”胡亥听从了赵高的话,将蒙毅囚禁在于代郡。
之后,出游回归的一行人,从井陉到九原。这时候,已经是炎热夏天了。辒辌车里发出一阵阵钻心的尸臭。李斯和赵高命随从的官员用车子运来鲍鱼,放进辒辌车中,以掩盖秦始皇尸首的臭味。直到回咸阳后,才宣布发丧,由太子胡亥继承皇位。
秦始皇真的死了。赵高、李斯都保全了自己的地位,而那个流传“今年祖龙死”恐怖预言的人,始终是一个谜。幕后策划者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李斯、赵高,包括蒙毅等人的嫌疑都被排除。除了他们之外,秦始皇最高政治集团中,还剩下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他们会是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吗?
在案发当时似乎找不到他们没有嫌疑的证据。但是,在二世胡亥登基以后,这两个人劝谏胡亥,却被羞辱,之后二人自杀。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在乎自己的名声,超过对秦帝国的命运的关心。这样的人,是不会想尽办法去提醒秦始皇的。
策划在华阴县平舒道送玉璧留恐吓预言的人,是秦帝国忠臣中的忠臣。在秦始皇身体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又一味妄想成仙,企图长生不老,听不进任何谏言的时候,这个对秦帝国命运忧心忡忡的人,绞尽脑汁想出了这样一个骗局提醒秦始皇早立太子。
有时候,欺骗并不一定是恶行;骗局也不一定是害人。
遗憾的是,这个忠心耿耿之人设置的骗局,只达到了一个目的——就是让秦始皇对预言信以为真了。然而,秦始皇并没有如他所愿开始考虑身后事,安排册立太子什么的,反倒让秦始皇对死亡更加恐惧,根本没心思考虑自己死后国家怎么办。恐慌之下占卜,然后带病出游,最终丧命。
凡事都有因果,如果没有这个恐怖预言,这个骗局,秦始皇不会急着带病出游,换句话说,他是被这个预言给吓死的。
一条流言真能从心理上摧毁一个君王吗?
这样的事无独有偶,不是没有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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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周宣王四十年那会儿,流传了一个谣言,说周朝的天下将来得毁在一个女妖精手里。周宣王也算个明君。可一听妖精要夺天下,也给吓懵了。他派上大夫杜伯去捉妖精。
杜伯奉命去捉,捉到一些貌似嫌疑的妇女,给法办了。
这事儿过了三年。周宣王四十三年,公元前785年,这位周宣王晚上做一梦,真梦见了妖精。谁亲眼见过妖精啊,也就是长期心理恐慌造成了幻象。
周宣王醒来临朝,他向上大夫杜伯问起逮妖精的事。杜伯是个老实人,既不信妖精一说,也不乐意滥杀无辜。就直言相告,说有嫌疑的妇女都杀了,再查下去,闹得鸡犬不宁,全国百姓不得安生,这事儿就没接着办啦!
周宣王大发脾气,心说鸡犬不宁有什么,关键是本王要安宁,难道本王不如鸡犬?说话就要将杜伯杀头。
下大夫左儒劝阻周宣王,说大王要是把杜伯杀了,天下还当真以为有了妖精,百姓一害怕,国家就乱套,列国诸侯准得把嘴藏在袖子里笑。
周宣王听不进去,认为左儒和杜伯是“铁瓷”,所以帮着求情。左儒申明,自己公私分明,无论君王还是朋友,谁对就向着谁。大王既然非杀杜伯不可,索性连我也一块儿杀了。
左儒这份不怕死的劲儿还真把周宣王给震了,可周宣王最终也没放过杜伯,他叫左儒退下,令武士砍了杜伯的头。
左儒叹息而去,郁闷不堪。当天晚上就自杀了。
一晃又是三年。到了周宣王四十六年。有一天,周宣王和诸侯们一起出去打猎,感觉非常疲惫,胸口隐痛,头昏脑涨,就先回来了。半道上,对面来一辆小车,车上站俩人儿,着红衣戴红帽,手拿大红弓箭。周宣王揉眼仔细一瞅,哟嗬,一个是上大夫杜伯,一个是下大夫左儒,俩人儿举箭射来,周宣王避闪不及,胸口中了一箭,惊叫一声,梦中醒来。
至此,周宣王一病不起,病重时老瞧见杜伯和左儒俩人儿在跟前晃悠。没过多久,周宣王就死了,这妖精没逮着,自个儿倒给冤魂带走了。
从这个逮妖精的事情可以看出,周宣王是个有心理隐疾的人。而秦始皇又何尝不是呢?
他曾经五次出游,坐着由六匹马挽驾的金银车,后面簇拥着一大批文武官员、近侍宠臣、皇后嫔妃。每到一处,立石刻碑作为纪念,石碑上盛赞他征服六国、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和崇高威严,这充分体现出他性格中的狂傲。
他的第三次出巡触目惊心,韩国姬公子张良收买的刺客从山上飞下一柄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锤,将一辆副车击得粉碎。秦始皇侥幸逃过这一劫数。
而后,在荆轲刺秦十年之后,死亡又一次以激烈、残酷的形式走到他的面前。对死亡的忧虑让秦始皇无比惶恐,他可以征服天下,却征服不了死亡。疾病正在一步步蚕食他的肌体,打击他的精神。
而最终,惶恐不安的秦始皇竟然是被忠于他的人所害,这显得有些荒唐。荆轲要知道有这么一出,当初还会行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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