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再讲到30年代的小说,她总喜欢用“拖一条光明的尾巴”来形容,又用“戏肉”一词来形容小说中的精彩部分,这都让水晶感到新奇。
接着,水晶又对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阿小悲秋》、《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等逐个评点。张爱玲说,自己早年的东西,都不大记得了,只有《半生缘》最近重印过一次,所以记忆还算新。
水晶的评说,令她相当感慨:“你看得真仔细!要不是你这样一说,我完全记不起来了。”顿了一顿,她又说,“我的作品要是能出一个有批注的版本,像脂本红楼梦一样,你这些评论就像脂批。”
张爱玲也谈到了五四以来的作家,说她非常喜欢读沈从文的作品——“这样好的一个文体家。”
她对《骆驼祥子》评价不高,认为老舍还是短篇精彩。对钱钟书,说只看过《围城》,没有碰过他的短篇。
还有现代作家中最重要的一位——鲁迅,张爱玲的评价是:“觉得他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种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因为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走的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
对当时的台湾作家,她也熟知,但未予置评。她认为台湾作家聚会太多,是不好的。作家还是分散一点的好,避免彼此受到妨害。
水晶跟着便说,夏济安也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台湾作家不是隐士,是“声名狼藉的朝夕聚会的社交家,notoriously gregarious。声名狼藉的群居者。”
——作家频繁相聚,何以不好,甚至会“彼此受到妨害”?
大概是彼此吹嘘,就易于满足;思想水准都不由自主朝低处走吧。张爱玲一贯的“孤军”式的写作状态,在这里也就找到了合理的依据。
在谈话过程中,她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不搁糖,只放牛奶。然后,又给水晶端了一杯来。
她解释说,一向喜欢喝茶,不过在美国买不到好茶叶,只有改喝咖啡。
水晶问:“为什么不请朋友从香港或者台湾寄点来?”张爱玲连忙说:“我顶怕麻烦人家,因为大家都忙。我什么事都图个简单。”
说话间,她一杯咖啡已尽,又去斟了一杯来。她说自己,一喝起咖啡来,就要喝个不停。
这样的谈话,真是漶漫无边,着实尽兴!
谈话最后还涉及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张爱玲对于自己创作的评价:
谈到她自己作品留传的问题,她说感到非常的uncertain(不确定),因为似乎从“五四”一开始,就让几个作家决定了一切,后来的人根本就不被重视。她开始写作的时候,便感到这层困恼,现在困恼是越来越深了。
水晶听了,不胜黯然!
真要感谢水晶先生为我们透露了这个信息。在当今对张爱玲须要“高山仰止”的时候,我们很难想象她曾有过那样的困惑。
文学,也有所谓的“潮流”,裹挟于其中的,声势就要比别人大得多。边缘者、后来者、不属于幸运儿的,就永无出头之日。
一直到这次谈话的时候,她还在忧伤: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展示台上没有,就等于没出现过。文学史之残酷,不亚于“二十四史”!
操控这一切的,不过是几十个gregarious而已!
“不过,一个作家实在无法顾忌这些,”她说,“我现在写东西,完全是还债,因为从前曾经许下心愿。……我这个人是非常stubbom顽强。的。”
她还以描写上海为例,说:像许多洋人心目中的上海,不知多么彩色缤纷;可是我写的上海,是暗淡破败的。而且——她用手比划着——就连这样的上海,今天也像古代的“大西洋城”,沉到海底去了。
水晶听着,不禁凛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玉石俱焚的感慨。”
一个人的顽强,不在于体魄,而在于精神。张爱玲,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临水照花人”!
当夜,水晶从她的三层楼公寓出来,已是凌晨2∶30了,仍觉谈兴未尽。临别前,张爱玲还送了水晶一本亲笔题赠的《怨女》英文本。
正如张爱玲在谈话结束时所说:这样的谈话,10年大概才能一次!她还说,朋友间会面,有时终身才得一次。
那么,这次水晶是满载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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