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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爱玲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夫妻俩便是如此,连小事也不能相容。而黄素琼这倔强女子由新潮书刊中得来的理想,却是始终没有泯灭。

  后来在张爱玲4岁时,姑姑张茂渊要出洋留学,母亲黄素琼那年已经28岁了,借口要监护小姑出洋,自己改了一个非常新文艺的名字“黄逸梵”,就抛夫别子,也跟着远走高飞了。

  这一飞就是间关万里,飞到英国去了!

  远走只是想求索。哪怕一无所获,也强于在家中委屈、屈辱的一生。

  张爱玲在日后谈到对母亲的印象,说:“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见《童言无忌》。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只能让人对小爱玲将来的成长担心。那些现在被人以欣赏心态渲染的“簪缨世家”之类,对一个孩子来说,怕是远不及小户人家的天伦来得温馨。

  所谓的“贵族”种种,用张爱玲小说里一个很有特色的词,便可概括,那就是“霉绿斑斓”——未见得好。起码,没什么可羡慕的。

  张爱玲最初的名字,叫“煐煐”,算是小名吧。煐,这个字很生僻,有一点晃眼的味道。

  小煐在上海长到2岁,她对2岁前的生活毫无记忆,2岁以后家里搬到了天津,才开始对自己的家有了印象。

  这次搬家的缘故,起于张廷重与二哥张志潜的关系不睦。

  张志潜是张廷重同父异母的二哥大哥早夭。,为张佩纶与原配夫人朱芷芗所生,比张廷重大17岁。他那时也是在上海的“走马楼”住,李菊耦病逝后,就由他管理大家庭的事务,张廷重兄妹俩也要受他管束。

  在兄妹间分遗产的时候,张志潜利用兄长之“权”,占据了其中大部分财产。后来在30年代初,张廷重和妹妹曾跟二哥打过“析产官司”,但由于张志潜给法官送的钱多,加之张廷重不够坚定,最终官司输了。这是坊间一般张传的流行说法。

  但是,据新近著有“张学”力作《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的阎红女士披露,其实张氏兄弟所争财产,“核心是一套宋版书的归属”。

  这批宋版书,是早先张佩纶用了李鞠耦的嫁妆,从前妻的兄弟那儿买来的。辛亥革命时,世事仓皇,这批书辗转落到了于右任手中。事后,是张志潜写了信去索回。

  上世纪80年代初,他将这批书全部捐献给了上海图书馆,终不至于散落。而当初如果判给张廷重,这书的命运倒不好说了。

  在兄长监护下生活,张廷重觉得太受拘束,便想与二哥分开过,只是苦于没有个堂皇的理由。1922年,机会来了,张廷重通过在北洋政府任交通部总长的堂兄张志潭介绍,在天津的津浦铁路局谋到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便正好借此分了家,举家迁到天津。

  小煐的姑姑那年21岁,乃名副其实的“小姑独处”,也跟着一起搬到天津去了。

  在小煐和弟弟的记忆里,天津的生活是丰盈而明亮的,衰落的阴影还没有笼罩上来。

  弟弟张子静在晚年时对此的回忆,满含着感情:“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茂。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姊姊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这座洋房,是在英租界里,32号路61号。房子是当年爷爷张佩纶结婚时自己购置的,也是非常宽敞。张廷重来到这里,再无人可以干预他,就越发地放纵享乐起来。

  张爱玲的童年记忆,就从这奢华中开始。

  这是一段幸福的日子,人间的丑恶,还没有进入她的感知。在张爱玲的回忆文章《私语》里,对当年种种童趣,有极为细腻的描写。读来,犹如欣赏带有擦痕的老电影片,旧而亲切。

  那时的小煐,整天由成群的仆佣所簇拥,被抱来抱去,访亲问客。小小年纪,就开始熟悉大家族在节庆时亲戚往来的礼数。

  然而,孩子的兴味,是在她独自窥见的天地。

  家中的院子里,有个秋千架,是个其乐无穷的地方。小煐比弟弟勇敢,喜爱荡秋千。有一个额头上有疤的丫头——小煐唤她做“疤丫丫”,一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这大概也让小煐感到了惊喜。

  夏日的中午,是最可留恋的时光。小煐喜欢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一碗淡绿色的、涩而微甜的“六一散”,就拿出谜语书、还有童话书,念出声来。那种绿绿的六一散,是以滑石粉和甘草为原料的解暑汤剂。之所以绿,是因为里面加了西瓜皮。

  天井的一角,有一块青石砧,是小煐最早的启蒙课堂。有一个瘦小清秀的男仆,常用毛笔蘸了水,在上面练习写大字。他也常给小煐讲《三国演义》,小煐喜欢他,没缘由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毛物”。

  而“毛物”的妻,自然就叫做“毛物的娘子”,简称“毛娘”。毛娘也是聪明的,能讲“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非常可爱,但心计也颇深。

  一种世俗的情趣,也许从那时起,就浸入了张爱玲的灵魂。

  张爱玲的这篇《私语》,与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堪称写童年生活的双璧,都有很强的带入感。尤其是写了一些稀奇物儿,写了憨态而有趣的人,还有远离尘嚣的园子及童稚的恶作剧,这些距今几十年前的淳厚趣味,如今已是永远绝迹的了。

  小煐好奇的眼睛,也看到了家中很陈旧的习俗,像一些褪了色的画面。

  “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母亲醒来时总是心情不好,要和小煐玩好一会儿,才能高兴起来。

  成年后的爱玲还记得:“我开始认识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等认了些字后,家里给小煐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一天读到晚。悠长的诵读是难忘的——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到“太王事獯于”,卡壳背不下来了,直到忽起顽心,把它改为“太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

  小煐还常由佣人带去给堂伯父张人骏请安。记忆里,孩童见老人的场景,也有苍凉入骨的意味。

  这位白了胡子的老一辈,在武昌起义爆发时,是两江总督。曾依仗张勋之势,准备顽抗到底,但终没能守住南京,缒城而逃,躲进停泊在下关的日本兵舰,逃往上海。此时,正在天津当寓公,景况已相当贫寒。

  张爱玲幼时对他的印象,到成年后还历历在目:

  一个高大的老人家永远坐在藤椅上,此外似乎没有什么家具陈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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