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她让姑姑看伤口,姑姑弯下腰只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马上关注起玻璃的问题来了。爱玲赶忙又自己掏钱去配了一块。
老打碎东西,说明这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不能那样“合身”。爱玲想得通这一点,她更珍视的,是眼下这惟一的亲情。
和姑姑交谈,现在也成了生活中比较重要的一个内容。
她喜欢问姑姑一些生活上的细小事,大约是嫌以前活得太空疏了。
爱玲虽然有了很大名气,姑姑却当做是没有,被爱玲问得不耐烦时,就抱怨:“跟你住在一起,人都变得饶舌和自大起来。”
但姑姑还是会跟她讲,尤其愿意讲家族里人的事。这些讲述,日后便成了张爱玲小说内容的一个来源。
爱玲劝姑姑也动笔写文章,姑姑不屑,却另外找了个理由拒绝:“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只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地省字,拿起稿费来不上算。”
姑侄俩的对话,比以前有意思得多了,因为张爱玲已经长大,能领悟较深刻一点的幽默了。
那时,报纸上发表过周作人译的一首著名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西行法师作,载于《山家集》。
张爱玲很喜欢,就拿去劝姑姑看。姑姑读了,说不懂,但想想又说:“既然这么出名,相比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姑姑有个朋友,老是愿意说些废话,姑姑就很苦恼:“生命太短了,费那么长时间和这样的人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一天夜里寒冷,姑姑冷得不行,就急急地钻到床上,说:“视睡如归。”爱玲听了,大感有趣,说这就是一首小诗了:“冬之夜,视睡如归。”
还有一次,两人吃萝卜煨肉汤,爱玲问胡萝卜是如何从外国传入的,姑姑的回答简洁利落。爱玲就把它记下来,称赞是时髦散文:“妙在短——才起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回不已。”
姑姑也有她隐秘的感情世界,并不是木知木觉的老小姐一个。除了爱玲,她也许没向任何人透露过。
如果《小团圆》关于这方面的描写是实,那姑姑的情史也是有“猛料”的。
在《小团圆》里,与姑姑对应的角色,叫做“三姑”,曾亲口述说自己与一个表侄的私情,又因那位晚辈移情别恋,这段不伦之恋无疾而终。
姑姑由于失恋,每天在洋行办公室里待到很晚,与一个混血儿年轻男同事调情,打发寂寞。
可是不曾想,那位年轻漂亮的男同事后来竟会强奸了她!
说完了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事之后,姑姑忽然不经意地说:“他喜欢你。”
这个“他”,是指那位表侄,而爱玲应该叫表哥了。
爱玲听了只是诧异,也不敢再问什么了。
姑姑有了新职业后,爱玲也有了稿费收入,两人一下“阔”了起来。两位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空出了一间房来,爱玲可以单独住了。
葱油饼从此告别,雇的老妈子也给辞退了。
姑姑早年在国外学过烹饪,这时就自己动手做菜。爱玲只会煮饭,便把买菜的任务承揽下来。
有天晚上,她乘着月色去买“蟹壳黄”,穿了一件紧窄的紫花短旗袍,亭亭玉立,长发半卷着。路边山东煎饼摊子的摊主看见她,摸不清是什么路数,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买菜回来,明月正当头,她心里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却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了不好。”
这一时期的张爱玲,有福了!
这样睿智而又亲切的日子,何其珍贵——“值得一看的正多着”。
譬如这个爱丁顿公寓,就很可留恋。
它是七层楼,最上面的两层是收缩进去的,于是就像一艘远洋轮,富丽而昂扬。
这种Art?Deco风格的公寓,在当时是一种时髦,上世纪初在静安寺路两侧建了不少。时至今日,公寓被遮挡在静安寺林立的高楼之下,肉色墙面也旧得有些发黑,但仍属鹤立鸡群的那一种。
公寓的电梯,是富有贵族气的铁栅门式,开起来轧轧作响。
从公寓走出去,10分钟就可以走进后来《色?戒》描写的场景里去——“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惟一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
这里,是静安寺路最昂贵的地段,到现在也还是。
公寓的最美处,还在于它阔大的阳台。爱玲常站在这里,看临近电车厂的电车“回家”,听不远处军营里单调的号声,俯瞰“肥白如瓠”的上海人在路上行走……
住在公寓里的姑姑,这时候会在她耳边猛然冒出一句:“我简直一天到晚发出冲淡之气来。”
这个情景,像是乱世里忽然就有了知己。
——命运给予张爱玲的温情,真的也不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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