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这个闭门羹,浇不熄胡兰成的热情,他没有带名片,便从公文包里摸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从传信口里把字条递了进去,里面有人接过。
胡兰成知道急不得,便缓缓离开,下楼去了。
张爱玲从姑姑手里接过纸条,不由一愣:胡兰成?
没想到,慕名而来的读者,竟然是他!
见还是不见,24岁的姑娘,拿不定主意了。
她和姑姑商量。姑姑到底还是老练得多,觉得这个人有些背景,应该谨慎处理。她认为,本没有必要趋炎附势,但是假如不见,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张爱玲也是犹豫。
不过,这个犹豫没有持续多久,只隔了一日,张爱玲就打电话给胡兰成,说要到他的家里来回访。
胡兰成在上海也有一个家,由他的侄女青芸打理,他的正妻全慧文,平日也在这边。这位太太只求丈夫按时供给家用,对胡的行为不加限制。二奶英娣则一般在南京,常陪着胡兰成。
胡兰成上海的家,位置就在大西路美丽园,与赫德路公寓相距不远。也就是说,张爱玲电话一放,马上就要到了。
——张爱玲素来孤傲,成名之后更是闭门谢客,连弟弟想见上一面都不容易,她为何要屈尊来看胡兰成?
这是她生命史上的又一个谜。
我以为,张爱玲之所以“屈尊”,只可能是两个因素:一是,苏青先已把胡兰成激赏《封锁》的事,转告给了张爱玲;二是,张爱玲对胡的“文才”极为推崇。
现在胡兰成出来了,她出于感谢和钦佩,自然要前来见一面。
两人的见面,是在美丽园三层楼上胡兰成自己的房间里。
胡兰成对这次见面,肯定有一种期待,他潜意识里,想见的是一个窈窕美人,可是一见之下,却大为惊异:“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到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
那小女生似的特别神态,即便胡兰成阅人多矣,也不由感到好奇:“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胡兰成以名士风流自居,见过的女人多,随处留情的事也多。但是,张爱玲,这样一个旁人不可比拟的女子,他没见过。
张爱玲的气质,是从内在里溢出来的,要把人慑住。
她不漂亮,并无妩媚姿容;她高大,令男人无所措手足;这都无关紧要了,惟有这无形无声的气质,充满了整个房间。
据胡兰成后来的回忆,征服他的,不知道是张爱玲身上的什么东西,既不是青春活力,也不是女性魅力,只觉得她已遮蔽了眼前一切万物。
张爱玲的出现,把胡兰成过去对女性的审美,完全给打乱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也不是那惊法。”
片刻之间,胡兰成完全被迷倒:“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
胡兰成的侄女胡青芸,是他们初识的见证人。多年以后,她说起过当年的印象:
“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还高了点。服装跟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
在胡兰成面前的这个女性,是独一无二的。
他马上就意识到了。
他不会一下就喜欢上这样的女人,也不认为她有什么美,但他知道这个女子有多么难能可贵。
胡兰成是从乡间底层挣扎上来的,对张爱玲身上的“贵族气”很敏感。他又是杂七杂八读过很多书的人,知道有内涵的女子在世间实在太罕见。
于是,他内心激起了要与张爱玲较量一下的愿望——“我竟是要和爱玲斗”。接下来就夸夸其谈,把自己头脑中最过硬的货色拿出来。
他谈了对当时流行作品的批评,谈了张爱玲的作品好在哪里,又谈了他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在这种知己气氛的叙述中,胡兰成忽然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这是别的女人不会带来的。
他这时候对张爱玲所抱有的,还只是爱怜之心。他知道战时文化人生活苦,怕张爱玲生活贫寒,但面对这样一个小女生,怎么也不能当她是个作家。
他终究还是问了张爱玲每月写稿的收入,张爱玲也老实地答了。胡兰成晓得问人家年轻小姐的收入是不礼貌的,但爱怜之心涌起,总忍不住……
这一谈,竟然就是5个小时!
这其间,是胡兰成说得多,张爱玲只是很有兴趣地听着。
这5个小时,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从以前的慕名,到现在的知音。
在张爱玲看来,胡兰成“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完全符合她的想象和期待。
以张爱玲的性格,与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可以畅谈5个小时,不可想象,恐怕不是仅以“欣逢知音”就能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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