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这一叫,胡兰成才明白过来:往事岂可追?旧梦岂可回?两人间已是隔了关山万重!
夜里,两人分房而寝。胡兰成心里什么都清楚了,但也不以为意——张爱玲在他心中的位置,是早就搁置在一旁的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胡兰成起来,到隔壁张爱玲睡的房间,在床前俯下身来去亲她。
张爱玲从被窝里伸手抱住胡兰成,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
这一声唤,是绝望中的一喊。
她并不是在喊胡兰成,她是在痛惜自己曾经的付出与憧憬!
胡兰成心里也有所震动,但他之心猿意马,已不是谁能唤得回的了。稍后,他回到自己房间,又睡了一会儿,天亮后起来,收拾到中午,就赶去外滩上船了。
——两人从此再未见面!
转眼来到1947年,两人间还是常有一些书信往还。那时胡兰成只是闭门看书和写作,范秀美为了生计,又去了杭州蚕种场做技师。
张爱玲做菩萨做到底,还是照常寄钱过来。胡兰成无言以对,写信时又怕被检查,所以只好写些乡间趣事敷衍,又不肯老老实实写,连“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这样的无聊话也写,再三地刺痛张爱玲。
张爱玲终不可忍,回信道:“我觉得渐渐的不认识你了。”胡兰成自小周之后就看轻了张爱玲,竟也没察觉出这话里面有话。
开春以后,南京、上海两地的汉奸陆续被判决,当局搜捕汉奸的风头已过。胡兰成野心又开始萌动,想以某种方式重出江湖。
他化名张嘉仪之后,自称是跑单帮的生意人,但又对文化不能忘情,以此身份与理由,频繁与当地乃至全国的文化名人交流。
隐伏温州期间,他开始动笔写一部文化专著,名曰《山河岁月》,行文风格多得益于张爱玲。对此他颇为自得。
他还写信给一代鸿儒梁漱溟,与老先生切磋学问。梁漱溟不知这“张嘉仪”是何许人也,读信后大为赏识,回信把他赞扬了一番:“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
胡兰成因此越发得意,索性以“张佩纶后人”作招牌,在温州广交名流,结识了温州“第一名耆”刘景晨,互有诗文往还后又经刘景晨引介,去了温州中学教书,半年后转到雁荡山淮南中学做教务主任。。
这个架势,眼看着困龙入水,很有复苏的势头了。
他按捺不住喜悦,以为“再出中原”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忙不迭地向张爱玲炫耀。怎奈虽是化名写信,但还是担心邮检,写得含含糊糊,比如梁漱溟、刘景晨的名字,都以隐语替代。张爱玲看得一头雾水,满腹狐疑,只道他是脱离险情,且前程远大了。
于是,这年6月10日,一封张爱玲写的“最后通牒”寄到了胡兰成手中。他万想不到是这个结果,刚看了第一句,就如晴天霹雳。
信中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内提到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就是指胡兰成被通缉的事。
胡兰成读罢,虽强作镇静,但也不能不有所思。他想起张爱玲来温州时,要他选择小周或者她,现在看来那决不是一时气话。又想起张爱玲离温州时在船上,以及在上海的最后一夜,都曾经哭过。
诀别之念,大概从那时起就有了的!
胡兰成这时候反倒委屈起来,他觉得自己一直是把张爱玲视为知己,《山河岁月》写得顺手,温州的局面渐渐打开,都要急不可待地告诉她。今日做种种努力,还不都是为了将来鸳梦重温?
他以为张爱玲的烦恼,不过是女人耍小性子,待到什么时候想通了,他也就可“大美并陈”,坦坦荡荡地有3个妻。哪知道张爱玲迎头给了他这一记!
不过,张爱玲此举,也令他无话可说,毕竟是等到他“灾星退了”,她才来信绝交的。
张爱玲随信还附了30万元,是她写电影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稿费。在胡兰成逃亡的两年当中,张爱玲一直都给他寄钱。现在是最后一次,还寄得这样多,这显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他放下信,心有些乱,就到屋后菜田边,在路上走了走,以平息自己。他想,张爱玲的这种“清坚决绝”也有道理,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了“雾数”里,也算是一种自卫吧。
此后,胡兰成虽还是如常写他的《山河岁月》,却免不了常常要唉声叹气。
他当然不会去找张爱玲,也不想再写信给她,但是又想,人之常情总还是要有,于是写了信给炎樱,有些话请炎樱转告。
这封信当然是有去无回——炎樱接到信,是一定要给张爱玲看的,而张爱玲也一定是不会理睬的,炎樱本人则不好有什么话说,因此也就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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