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避开他的眼光。“没有。他信里全是谈他的工作,云南这座山高六千尺,贵州那座山高七千尺。没什么好看的。一整页谈滇缅公路——全写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没什么女孩子爱读的热情、切身的内容。”
丹妮坐在那儿,告诉他许多事情,说陈三归来,他母亲去世,汉口庆祝胜利,以及她如何随段小姐等人前来,她不确定自己出发时他还在这儿,或许要到徐州才找到他。“她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徐州?”“明天。我想我们会带几个孤儿回去,但是我不跟他们走,我其实是来看你的。”
不知怎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竟脸红了,眼睛也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的眼神和他答应做她孩子的父亲时一模一样。她猝然把眼光转向别处,默默不语,有点窘。她看看他那堆衣服,尽量找话说。
“你为什么把干净的衣裳放在那儿?”
“比较好拿。除了皮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
丹妮起身,开始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步伐松散,又坐回椅子中。老彭问她现在是不是还不想吃饭,又叫她自己点饭菜吃,但是他本人坚持要斋戒养身。侍者进来,她叫他拿 一张绿纸和几根针来弄灯罩。她一面等饭菜一面上前拉开百叶窗,现在天已黑了。老彭看她默默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中,身影和暮色相辉映。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的命运和她紧连在一起,她会永远在他左右。
饭菜送来,丹妮没有发现,也许是不注意吧,还静立在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正要解开一道教学难题似的。又过了三分钟,老彭说:“你的饭菜要凉了。”
她终于回过头来,满脸肃穆。她没有劝他吃一点,拿起碗筷自顾沉默而机械化地吃着,偶尔看看他。心里显然有一番挣扎。吃完走到洗脸槽边,洗好碗不说话,由他枕头底下抽出一条手帕纸,替他洗好擦净。
弄完后,她拿起佣人送来的绿色包装纸和别针。她得跪在床上,才能在灯罩四周别上线纸。她一直很焦急,怕灯光照到他的眼睛。
“如何?”完成后她问道。
这时候他才看到她的笑容。
然后她拿出粉盒来扑粉,就在床尾向南而立,那儿灯光没有被绿纸遮住。老彭由床头阴暗的角落侧视她。她眉毛下垂,脸上表情很庄重。
“你为什么要来?”她听到他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似乎语含责备,甚至有点生气。
她向他这边瞥一眼,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现在佣人送来一壶热茶。她仍然没有说话,化完妆,走向床边的茶几。她倾侧茶壶,破壶盖掉到茶壶里。但是她继续倒好两杯茶,递一杯给他说:
“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他说着,正式谢谢她。
屋里的气氛顿时充满紧张。
然后她动手找出落在壶里的盖子。茶很烫手,她只好绕过床边,倒半壶茶。弄了五分钟,她终于用发夹挑出壶盖。
“你有没有线?”她说着,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在皮箱里。”
她找出一条长粗线,拿起茶壶坐在圆椅子上。她在幽暗的绿光中把线穿过盖孔,牢牢系在铜钩的两端,终于打破沉默。
“他姑姑已经安排婚礼,等他一来就举行。我明白她还费心安排了离婚的事宜。”
老彭半晌不说话,然后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会尽量去观礼。”
她还低头玩着手里的线,用低沉、庄重而热情的口吻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汉口?”
老彭双眼没离开那个绿纸罩,回答说:“因为我要看看前线。”
她打好结,现在正用牙齿咬掉线尾。她转过眼睛正视他说:
“这不是真话,我知道这不是真话。”
“那是为什么?”
“这句话和我来看你的理由一样不真实。请你对我说实话。是我们听到博雅来内地的消息,你故意离开洪山,避不跟我见面。”
他双眼凝视她的面孔,现在离他这么近,她的眼睛含情脉脉。
“请别这样,丹妮。”他说。
但是她用哀怨,几近痛苦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们别再装了。你躲开我,因为你要自我牺牲,让博雅娶我,你在折磨你自己。那天晚上我看你一个人喝得烂醉……从那夜开始我一刻都没有平静过。彭大叔,告诉我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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