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旦觉得很屈辱。他想再说几句,又怕人家误会他“亲日”,就闷声不响了。博雅看看梅玲,她吃完瓜子,正在古砚上涂字,她的翠玉手镯在桌子上吭吭响。
“你在做什么?”罗娜问道。
“我在练习书法。”
“别那么迷人嘛。”罗娜叫道。
“魅力是英国人拥有而日本人缺乏的东西……你看,我每一句话都听到了。”她歪歪头,显然想写出有力的一笔勾字,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你显得好舒服、好自信。”博雅说。
“就像英国人。”梅玲说。她放下毛笔,开始把小抽屉一一打开来,顽皮地检查里面的东西。
“该死!该死!”她用英语说。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在学英国人。”
“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博雅问她。
“我知道,这是诅咒的字眼。”
“可不是一句好话,我提醒你。”
“不过我在上海和天津就只听到这句话。听起来好高超,好高贵。你不觉得为保住他们的帝国,英国人无时无刻都在说‘该死!该死!’吗?”
“也许吧!”博雅说。
“该死!该死!”梅玲又重复说。“我现在是不是显得很高超?”
“你太甜了,不像帝国主义者。”
“该死!”梅玲更热切地说,然后大笑。“你知道我分得出美国人和英国人。英国人说‘My God’!美国人说‘My Guard!’”梅玲学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出声来。
“你哪里学来的?”
“噢!到处都可以听到嘛。有一个美国人骂我模仿他。他说‘该死’还没关系,‘天杀的’却是坏字眼,只有气得要命才说出口。除非你想打架,否则不能用。美国人还喜欢用一个名词,就是‘老天’或是‘地狱’,当他们说时,听起来好像真要打一架似的。”
“你在哪里遇到美国人?”
“噢,到处都有,上海的咖啡馆、夜总会和街上。博雅兄说得很对,我们尊敬上海的英国人,只因为他们不吃我们的食物。你从来没见过英国人进中餐馆,我们因此觉得屈辱、卑下,似乎我们吃的是垃圾,而他们就显得较为高超了。现在你看日本军人和游客涌进我们的餐厅大吃,仿佛他们一辈子没吃过鸡肉似的。这一点对日本帝国非常不利。”
“但这是因为中国菜比日本生鱼好吃啊!”冯健说。
“不,”她说,“他们不该这样做。如果两国不交战,那还没有关系。他们若想征服我们,就不能走进我们的餐馆。他们必须照吃自己的生鱼片,并显得很快活,还学英国人说‘该死!该死!’”她拿起一粒瓜子说:“你看过英国人吃瓜子吗?英国人若吃瓜子,他在远东的整个帝国就要崩溃了。”
博雅咯咯笑。“我就这么说嘛,你若想要做一个征服者,你就先要肯定自己,你不能一天到晚挥动枪杆。日本人挥动枪杆就因为没有肯定自我,我从来没见过像本市日本人那么紧张的士兵。我记得看过一部美国电影,有一个人待在房里,一个强盗拿枪进来。那个人手上空空,镇定地走向前去,走到拿枪对准他胸口的强盗面前,结果强盗紧张了,这就是我所谓的肯定自己。”
远处又传来炮火声,遥远的轰隆声像远方打雷般回声四处。“他们又来啦!”博雅说,“西郊那儿一定有战事发生。”更多炮火声连续,然后他们听到空中的飞机声,越过市区向西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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