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空气也干燥清凉。梅玲昨晚照例卷起窗纸,一早醒来,觉得有些凉意。她把棉被盖好,打算再睡。但是昨天晚上和博雅相会的记忆太美,太意外了,留在脑海里,甩也甩不开。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嘴唇渐渐泛起一丝笑容,她把头埋在枕下。前院已经听到人声,但是院落里仍然静悄悄的。她感到一件很重大、很快乐,也许很愚蠢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任博雅追她呢?然而她自己承认,她需要如此。难道她生命中展开了新一页?她 的脑子里充满了矛盾的情绪——刺激、浪漫、疑惑。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以前的经验太令人困惑了。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总觉得当时她年轻不成熟,像一艘废船,被环境和男人的欲望所搅和了。博雅是她第一个敬重、关心的男人,他的爱情似乎是真诚的。这个家是一幅宁静的图画,一个休息的港口。未来还是未知数,她不敢多想,复杂是难免的。她是不是又错了呢?如果她母亲还在,或是一开始就找对了人,她整个的一生就全然不同了,她就能给博雅一份纯真、无瑕的爱情,不必隐瞒什么。如果她说出过去的一切,他会谅解吗?她该不该说?幸亏还没有全盘托出。他说:“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听起来真舒服。她知道自己没有对不起谁,然而心中仍不时有悔恨感,怕她配不上他。她终于找到了她可以期盼的男人,心里却不免发抖,怕昨天的追求只是一种偶然,不会有结果的。但是这件事太重要了,她现在可不能冒险地说出全部历史。她要等自己更了解他,双方爱情成熟了再说。然后她又自我安慰说:若是博雅娶她,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并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嫁给博雅?她疯了……现在是战时,就算她变成博雅的妻子,她也猜不透未来的前途。她热情而心乱地渴望知道最近几天会有何新的发展。
在纷乱的心情下,她又睡着了。当她八点半醒来时,意外地听到了博雅熟悉的脚步声,她由窗口看见他进入冯舅公的庭院,客厅对面罗娜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她起来把窗纸卷得更高些,好能看到博雅出来,也许还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衣服,博雅出来,看见她站在窗口,对他微笑挥手,他转身走向她的窗台下面。
“你这么早就起来啦?”他微笑说。
“进来吧。”她做手势。
他蹑足进入客厅,她站在卧室门口欢迎他。她已经穿上黑棉袍,头发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小卷。她脸上还没化妆,不过布满了青春的红晕,眼角又饱满又光滑。她耳语说,罗娜夫妇还在睡觉,要他进她房里来。他们低声说话,但是她的发音含有睡饱了的清脆感。
博雅转身吻她,她觉得心中许多疑惑都一扫而空了。
“趁冯舅公还没出门,我过来找他谈谈,”他说,“我要安排远行的计划,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一早起来,不知怎么两只脚就自动朝你这边走来。从你的脸色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远如此,这是我内心的需求,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幽会,我们必须尽快到上海去。”
“我找冯舅公就是谈这件事。天津开的轮船铺位很难买,存款必需安排,凯男还要买些东西。我告诉她,上海什么都买得到,但是她说要买些礼物送亲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罗娜他们能不能过来吃午饭?”
“好的。”
“你出门的一切都准备好啦?要不要我替你买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但给我买些稻香村的蜜饯、鸭肫和福州橄榄好了。”
“你爱吃鸡鸭肫?”
“我爱吃——可以嚼的东西我都喜欢。你也喜欢吗?”
“我床边放了一瓶,晚上边嚼边看书。”
“好妙!我也是!”
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会面使她再次坚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说的情话不只是逢场作戏,一时冲动的结果,他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罗娜起床,看见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焕发。梅玲告诉她,博雅过来和冯舅公讨论远行的计划,还邀大伙儿吃午饭。
“我仿佛听到你们低声说话。”罗娜说。
“我们怕吵到你们。”梅玲答道。
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个好日子,干爽、晴朗,院子里又舒服又平静。昨晚的韵事还留在梅玲脑海中,掌握些未知的诺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见——那个吻,他双手在她肩上抚摸——在她屋里留下细致的香味。幽香发自她摘来供在瓶里的木兰花,那倒无关紧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激。她对镜梳头,想着今天该穿什么衣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现,一个女人就算只到公园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见她,她也会穿戴整齐。但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她心爱的男人而打扮,意义又不止如此了。在家里便餐,她得穿得简单一点。她的发型如艺术品一样,不能显出刻意雕琢的痕迹,要配她的脸蛋,又自然又顺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红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说这是坏征兆,所有长命、有福气的人耳垂都是长长厚厚的,好保住福气。结果她常常把头发放下来,半盖住耳朵。突然灵机一动,她用大发夹把头发向后拢。她脸型很小,这样一来简直像中学生似的,看起来很清新,红痣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
评论 0 条 / 浏览 674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