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太对丈夫说:“要是罗娜听到你这句话,又要麻烦了。博雅,你知道该如何说,可别说是舅公说的。”
罗娜这边已经吃完午饭,正在讨论战局。乐亭镇经过一个多月激战,已经易手两三回了。
“我们的军人在打仗?”梅玲说。
“中国怎么能打呢?”冯旦惯用假成熟、偏激的语气说话,从鼻孔发出一阵舒服的冷哼。“简直愚蠢嘛。你提到中国的空军,为什么他们不去炸停在黄浦的日本旗舰‘出云号’呢?那艘船已停在那有两个月了。”
“我们的人有一天晚上不是想在船下放地雷吗?”梅玲问道。
“是啊,”冯旦哼了一声说,“他们还没有走到可以放地雷的距离,日本兵就把探照灯转向河中舱板上的一群人身上。我们在对岸的人员看见了,一时没主张,就扭动开关,地雷爆炸,把我们的人都杀死了。真幼稚。”梅玲不说话,冯旦又说下去:“我们的人员训练不足,我们的人民太无知了,有多少士兵受过中学教育?有多少受过大学教育?他们对现代战争知道些什么?如果我是日本将军,放弃上海,直驶长江,截断后路。”
这时博雅回来了。冯旦猛然打住,虽然博雅是他的外甥,他却很怕和他交谈。博雅也不想和冯旦讨论战事。梅玲摸摸脸,用迷人的微笑看看博雅。
“喔,我们正在讨论战事。说说你的看法。”她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很重视博雅的意见。
“你们在谈什么?”博雅说。他看见冯旦满面通红,为话题中断而有点不高兴。
“冯旦说我们的人民教育程度差,士兵对现代战争一点都不懂。”
“那不是很理想吗?”博雅以权威的口气说。“他们无知,不知道敌军大炮和飞机的威力,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败,因此才能在海、陆、空军的联合炮击下守了两个月。他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他们会继续战斗下去。”
冯旦被这一番话激怒了,不觉克服了他对博雅的恐惧说:“那为什么蒋介石让我们的军人大量被杀,几天内一师又一师地毁灭?”
博雅不打算争辩。他相信江湾的战线在海军大炮的射程内,可能守不住,坚守这一线也许是战略上的失策。但是冯旦用偏激的口气来批评他心目中的英雄蒋介石,使他大不高兴,他现在一心要维护他的策略。
“哎,蒋介石也有他的理由。政治上的理由,国际上的理由,甚至军事上的理由,士气就是一切。我们虽然损兵折将,但却因我军的勇敢而士气大增。这是长期的战争,为了长期抗战,军民的信心必须先建立起来,这次是增长士气的第一步。”冯旦脸紧绷着,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来吧,”博雅对梅玲说,“你要看春明堂,罗娜舅妈,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那张画像我看了好多回了。”
于是梅玲陪博雅走了。她穿一件细致的法国针织纱,是她在摩瑞森街一家商店买的,旗袍垫上一层丝羊毛;她还戴了一个玛瑙镯子,和她白白的臂膀很相配。她快步向前走,和博雅慢吞吞的步子完全不同。博雅穿了一套运动衫,法国绒裤和牛津运动鞋,似乎很适合他懒散的高大体格,他比身边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从留英的叔叔阿非那儿学来了英式的打扮。
他们必须穿越回廊、边门,经过好几座庭院,才来到高大榆树、松柏夹道的小径,春明堂大约在走道东边五十码的地方。
“听到冯旦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要如何如何,真教我热血沸腾。”这是梅玲首次表示对冯旦的看法,似乎这使两人更加亲密了。不过梅玲早已发现,博雅十分不尊敬冯旦。
“他说了什么?”博雅漫不经心地问她。
“他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会放弃上海,直驶长江,切断我军的后路。”
“你相信一切都这么简单吗?”
“不相信。但我最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你不喜欢他,对不对?”
“不喜欢。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或是自以为是。”
“你喜不喜欢他弟弟?”
“你是指杰米?”
“是的,叫他冯健吧。”
梅玲笑了笑,有些脸红。他们四目相投。
“我想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喔,女孩子永远看得出来。他很腼腆,而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介意吗?”他们目光再度接触,梅玲笑了。
“喔,他好幼稚,好敏感——脸红得像大闺女似的。”
博雅叹口气:“他还不坏,比他哥哥讨人喜欢。”
梅玲又发出低柔的笑声。“杰米——你要我叫他冯健——满头的霜发,教我很不舒服。”
这样交换了意见,使彼此好感骤增。共同批评第三者通常都意味两个谈话者彼此恭维,这是一切女人闲谈的基础。表示你们俩都不喜欢同一个人。能轻易照出你们互相喜欢的一个好方法。梅玲很圆滑,不提凯男。她真心喜欢博雅,喜欢他的教养和坚定、明晰的意见,等她听到博雅弹钢琴,惊奇地发现到不用乐谱就弹出不少曲子时,对他也就更佩服了。博雅也对梅玲着迷。她娇小玲珑,似乎娇小有不少益处。娇小令人想服务,站在高大的男人身边却令人想起甜蜜的奉献,高大的男人都喜欢娇小,还令人联想到身心敏捷,而梅玲的明眸、巧笑和戏谑的神情却显示出她的聪明,她是一个双眼灵慧、脆弱、悦人的创作品,是江浙一带常见的南国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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