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脸色变得非常严肃。“她怎么会讲呢?一切发生都很久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我猜旦舅都不见得知道,我也怀疑自己知道多少……等我长大问起,珊瑚姑姑曾谈过一些……你知道,我妈是侍奉我父亲的贴身丫鬟,他们恋爱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祖父走后不晓得是祖母将她赶走,还是她自己失踪,反正也无关紧要……后来我出生了,祖母硬把我抓来,将我带回家,却不让我母亲进门……于是我母亲就上吊自杀了。”虽然这件事已过去很久了,博雅谈起他母亲,仍不免带有浓厚的情感。“后来那个老笨蛋很怕母亲的灵魂来找她。她怕黑,每天晚上都要人作伴。据说母亲曾诅咒这一家人,说她变鬼也要追祖母到死。有一天她去看一位女术士,自以为和母亲的鬼魂搭上了话,从此她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非常怕黑。她不准我走到她看得见的地方,因为她对母亲的恐惧和憎恨已延到我身上,仿佛我也是鬼魅似的。想想看这对我的童年有多大的影响……不过这个老妇人折磨我母亲,可真遭到了报应。有一天——就在她死前几天,大家正准备红玉的葬礼,珊瑚姑姑在祖母房间内忙得要命——我一个人觉得很寂寞,就去找珊瑚姑姑。祖母看到我,不觉大叫:‘博雅是来向我讨命的,把他带走!’在我整个童年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恐惧。我真恨她!啊,因为我吓着了她,她又会说话了,不久就撒手西归……她死我真高兴!从此以后,也就是九岁开始,我才有了正常的生活。我不肯拜祖母,从来不拜。我发誓要恢复母亲在先人中的地位,就把她的照片挂在别人上面……那就是她。”
博雅用平稳的语气说话,梅玲似乎完全领会了故事的精神和他对父母的深深敬意。她仰头看银霜,一个大眼丰唇,穿着高领缎裳的女子。博雅在遗像前立正行了三鞠躬,梅玲也不自觉地跟着行了几个礼。她一面鞠躬,一面看出博雅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他父亲体仁的照片具有一张英俊、积极的面孔和高高挺直的鼻梁。相像的地方很明显,只是他父亲留了一小撮胡须。照片中的体仁也穿西装,如果博雅留上胡子,就简直是一模一样了。
“你父亲好英俊!”梅玲说,“他和你很像。”
博雅低头看她,笑笑说:“谢谢你。他当年一定是高贵勇敢的青年。”
“他怎么死的?”
“骑马摔死的。”
“他很多情,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吧!珊瑚姑姑并没有告诉我一切。我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一定很伟大。”
梅玲非常感动。他们走到屋外,她站在门廊上思索,一边咬指甲,博雅小心地把门闩锁上。她一脸激动的神色。
“好啦,现在你知道我家的历史了,都锁在那儿。”
户外的空气和清爽的秋阳使他们又呼吸到现实世界的气氛。
“你喜不喜欢红玉的照片?”两人走下了大理石台阶,他问道。
“喔,喜欢。”梅玲恢复了往常的笑脸说,“我正在想你父亲和母亲……”
“抱歉我对你唠叨自己的身世。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坐在这里吧!”博雅说。
他由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铺在隆起的石灰花坛上。
“告诉我你为何要咬指甲。”
梅玲笑笑:“喔,我不知道。我老是这样。”
“是不是会帮你思考呢?”
“可能吧。只是一种习惯。”
“你在想什么?”
“想你的家庭。你有这么一个家庭,这么漂亮的姑姑、阿姨,这样的园子……恋史……自杀……古老的大家就该有这些。”梅玲眼睛湿湿的,博雅日后才了解原因。
“时代不一样了。”博雅叹着气说,“我是长孙,这座园子现在已经荒废了,我的叔叔、婶婶、姑姑都到南方去了……我也要南迁。战事进行着,这座园子会有何遭遇呢?”
梅玲似乎掉入沉思中。在她的面前,博雅有心情谈起他不想对太太或罗娜诉说的旧事,梅玲似乎能了解人意。“和平的日子永远不再来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引《西厢》的句子说。
梅玲指指花坛上零零落落的牡丹说:“我们简直像‘白发宫女话玄宗’嘛。”这是白居易的一首名诗,虽然家喻户晓,博雅仍旧很吃惊。
“喔,你引白居易,我引董解元。”博雅说。秋阳落在梅玲的秀发上,石头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无法拂去他对梅玲的神秘感,如今她坐在这儿,青春和秀雅的气质都是活生生的。他不自觉吟诵道:“故国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老一代已经走了……我们是年轻的一代。”博雅不经意用了“我们”二字,照他说话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把梅玲也包括进去了。她抬头看看,这很像场面的开始。
“怎么说我们?”她愉快地问道。
博雅身子向后挺了一下,他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但是他说:“我们还年轻,我的姑姑、叔叔也曾年轻过。你不相信一百年前满洲皇子和公主们曾在这园子内谈情说爱吗?时代并没有差别……”博雅静静说下去,“每一代都有他们的故事、爱情、传奇和纠纷……只有这园子、树木、花鸟没变……梅玲,这座花园是谈情说爱用的……你不觉得……我们俩怎么会在这儿?”
他停下来,深深凝视梅玲的双眼,用手臂环着她细小的肩膀,她的身体颤了一下。
“你太太呢?”她柔声问道。
“为什么要提她?”
“她是你太太。”
“我从未爱过她。”他坐在她身旁,弯身贴近她的面颊,闻着她颊上的芬芳。说来奇怪,女人扮着受诱的角色,其实就是勾引人,这是自然的法则。梅玲不知是矜持,还是出于女性的本能,他弯向她,她的身体并未露出回应的姿态或动作,只是静坐着,非常高兴,可见她需要人爱。
“谈谈你自己吧。”博雅耳语说。
“我没有你这样的家,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感兴趣的。”
“你很好。也许你家不太吸引人,但是我对你感兴趣。告诉我一点嘛。”
“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梅玲答道。她小心地审视博雅的面孔。“你不生气吧?”
“噢,不。我很高兴认识真正的你。”
“我们该走了吧?”她站起来说。
博雅领她走出院子,把门关上。他送她回到庭院,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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