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生死两渺茫(3)
阴仪目光也凝注着梳子,颤声道:“记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头发又乱了,过来……让我再替你梳次头。”
她似乎将她这二妹还当作昔日闺中的少女,却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头。阴仪双目之中,泪珠突然夺眶而出,悄悄转过头,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让她为自己梳这早已斑白的头发。梳着梳着,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却也流下泪珠,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阴仪头发上。
易冰梅与冷青萍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瞧着这一幕动人,却又令人心碎的图画,早已瞧得痴了。阴嫔更是满面泪痕,突然大呼一声,扑了过去,勾住了她两个姐姐的脖子。阴仪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扑入了她大姐怀里。那老婆子张开双臂,拥抱着她这两个可爱却又可恨的妹妹。一时之间,三人竟似都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忘却了那一段辉煌而又艰苦的岁月,忘却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与不幸……
她三人实已全然忘却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随时大哭,也可以随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婆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喃喃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让我阴氏三姐妹,终又回到一处。”
阴仪缓缓坐起,拭干了泪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这艘船,竟不认得大姐了。”
阴嫔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坚持着再回来瞧瞧,大姐只怕已气得不理我们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会怪你们?我若不说,你们又怎会想到这船上的可怜老太婆,便是昔日的异人阴素?”她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却犹如千钧铁锤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时重重打了一记——昔日光耀武林的伟人,如今已变作无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变作丑恶的鸠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
热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虽然瞧不见自己容貌,但却已从对方面上的皱纹中,映出了自己苍老的痕迹。三个人这才顿然领悟,逝去的岁月,是永远也无法挽回了,逝去的欢乐,也只有留待追忆。
世上万物都有可欺时,惟有时间却是明察秋毫的证人,谁也无法自它那里骗回半分青春。世间万物都有动情时,惟有时间心肠如铁,无论你怎样哀求,它也不会赐给你丝毫逝去的欢乐。惟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个人面面相坐,谁也不再能说得出话来。只因她们发觉阴氏三姐妹虽又终于回到一处,却已和往昔大不一样了。
终于还是阴素一声强笑,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她便站起,强笑道:“你们坐着,大姐去替你们倒碗糖水吃。”
阴嫔缓缓一拭泪痕,亦自强笑道:“大姐还真的把我们当小孩子么?我们现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阴素道:“你们不吃,那边两个小孩儿总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说:“我们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们毕竟年轻,还未曾领悟到岁月的无情,否则此时此刻,她们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阴素终于还是端出了两碗糖水,冷青萍也终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却乘她没瞧见,悄悄泼到海水中。
阴嫔轻叹一声,道:“说真的,这三十年来,大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大旗门那姓云的……”
阴仪突然干咳一声,似是要她莫要再说下去。
阴素却苦笑道:“无妨,让她说吧,近年来,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阴嫔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阴素叹道:“他还好好的活着。”
阴嫔恨声道:“好个没良心的,竟抛下姐姐一个人在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易冰梅与冷青萍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与好奇。她们显然是想听听这一段武林前辈幽秘的故事,却又不敢说出口来。
阴嫔却已瞥见她们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们的心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想听听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对望一眼,含笑垂首。
阴嫔长长叹息一声,道:“说给你们听听也好,好教你们日后小心些,莫要上了那些臭男人的当。”她轻轻闭起眼帘,缓缓道:“那时我年纪还小,我们三姐妹,住在一栋有着大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种满各种鲜花,四时不断……”她轻叹一声,嘴角泛起一丝甜蜜的笑容,接着道:“那时的日子过得真妙,我们姐妹练完了武功,就在花园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扑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园里突然闯入个满身鲜血的人,他受的伤极重,一进花园,就扑地昏倒了。我们三姐妹跑过去,只见这男人虽然满身鲜血,显得有些怕人,但模样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脸色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更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动。但那时我不过只觉他生得很俊而已,却不知我大姐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爱上了他。”
说到这里,阴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丝红霞,但瞬即没有了,仰望苍天,又呆呆地出神。
阴嫔接着往后说了下去:“我们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极厉害的仇家追赶,惊惶之中,才会闯入我们的花园。二姐那时就似乎已猜着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说:‘此人又不知是什么来历,我们何必为他惹麻烦?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虽不愿,但到底年轻面薄,也不好怎么说话。就在那时,墙外已响起呼喝叱咤之声,显然是追兵已来了,而且追来的人人数还不少。大姐虽未说话,却突然抱起那男人,将他藏了起来,然后行所无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终于追进了花园,大姐非但没有说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说他们擅闯私宅,将他们痛骂了一顿。
“那时我们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气,那些追兵虽然也都是厉害角色,却也犯不上得罪我们。何况,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别人闲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别人死在我们眼前,我们也不会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来想去,也觉得我姐妹不会将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们道歉,一个个走了。
“从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伤,弄出各式各样好东西给他吃。过了一个多月,那男人伤势总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对他着了迷,哪知……”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叹息一声,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转目望去,阴素却已悄悄流下了眼泪。
易冰梅听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样?”
阴嫔叹道:“哪知那男人伤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张字条,说是要大姐永远忘记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们反对,竟说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语声,连连叹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问道:“后来怎样?”
阴嫔苦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问大姐。”易冰梅与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转到阴素身上。
只见阴素泪流满面,轻轻道:“后来我终于追着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齐地松了口气,似在为她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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