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曾氏家祠
赶车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扬,口中“得儿”吆喝一声,车马便倏然停了下来。“牛三眼”刷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一面耸鼻道:“好香,好香。这班小子想必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条野狗来,公子,您吃过狗肉没有?喝,那可真香,不信你闻闻,我那几个宝贝弟兄,又在那里炖起狗肉来了,小毛臬,你停了车也来吃两碗。”
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感慨:“屠狗之辈,虽是草莽小人,却每多没奢遮的义气汉子,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哼——”举目四望,只见四下青葱一片,寂静无人,就连地上都长满了荒草,几株残杨败柳之后,墙宇隐现,想必就是那“曾氏家祠”了。
春日郊外的空气,自然是无比地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却果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听说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却始终未曾吃过,今日我倒想尝尝这名满天下的异味哩。”
“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说乱道,您一吃了之后,管保连鸡鸭鱼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啧啧!可真教人连说都说不出来。”
这祠堂的土墙,灰土早已颓败,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也因岁月的消失而变成土黄之色,门上的铜环,也锈得发黑了。
一走到门口,“牛三眼”就兴高采烈地喝道:“嗨,你们别尽顾着吃狗肉呀,快出来看看,看是谁来了。”
仇恕一笑,哪知祠堂之内,却仍然寂无人声,“牛三眼”皱眉低声骂道:”这些狗头,吃狗肉吃昏了呀?”一脚跨了进去,只见这祠堂的正堂上,升着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着三根木棍,棍上吊下一只铜锅,锅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也就是从锅里冒出的。
但是柴火的两侧,坐着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两个干瘦的老者,胡须都已全白,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只煮着狗肉的锅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足可装下三斤花雕的酒葫芦,却连望也不望这大声吆喝着进来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张开来的嘴巴,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仇恕随后走了进来,亦是为之一愕,只见这两个老人身上各穿着一件褴褛的道袍,虽然满是补丁,但却洗得极为干净,全白的胡须,长长垂了下来,头上的白发,却挽了个道髻,用根乌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过去,唱了个肥诺,道:“两个道爷,可曾看到我那五个弟兄走到哪里去了?”
这两位装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对望一眼,各自一笑,朗声道:“你的兄弟是谁?”
“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的是走方郎中的打扮,还提着一个药箱子,带着一串虎撑,另一个满脸胡子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外一个肥肥胖胖的,挺着大肚子……”
那两个老者一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身躯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个高着半个头的枯瘦道人缓缓笑道:“施主所说的人,贫道一个也未曾看见!”
另一个老者笑道:“贫道清晨即来此地,此地根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施主所说的人,只怕早已走了吧?”
“牛三眼”两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吗?”
那两个老人龃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从地上取起一双长达尺余的筷子,缓缓在锅里搅动着。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两句,哪知肩头突地一紧,硬生生被拖开三步,回头一望,却见仇恕目光之中,怀疑之色,生像是见着了一些令他极为惊异的东西。
他一人此间,便看出这两个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里喝问,他却远远站在一边,凝目而望,只见这两个老者,衣衫虽褴褛,手掌却莹白如玉,那身材较高的一个,手上留着指甲,竟长达两寸,顶端微微卷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动。
等到另一个老者取起筷子,搅动狗汤之际,他更发现一样奇事。
原来这老者身躯本矮,那汤锅却吊得极高,按理说他伸手之处,本应够不着那只铁锅,但他伸手之间,全身未动,手臂却像是长了几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内家高手?”
此刻已将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已沁出汗珠来,但这两个老者神态之间,却安详已极,半点也没有热意,这又是一个内家高手所特具的异常之处,仇恕身受当代顶尖几位异人的调教,自是识货已极,一见那“牛三眼”又要瞪眼发威,便抢步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那“牛三眼”混混沌沌,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波”的一声,火堆之中,爆出一团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夹,便巧妙地将那团电射而出的火花夹住了,随手抛在地上,又伸筷入锅,搅动两下,挟了一块红喷喷的香肉出来,一面道:“这肉像是已经熟了。”一面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仇恕微微一笑,将“牛三眼”拖到一边,自己却走了过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请了。”
那两个老者齐地侧顾一眼,道:“施主请了。”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转,又自笑道:“可要尝些香肉?”
仇恕目光一转,一撩衫脚,席地坐了下来,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两个老者齐地一笑,一人将手中的长筷,缓缓伸了过来,仇恕随手接过,竟然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牛三眼”眼睛瞧得发直,却听那瘦长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并过来,随意吃喝些?”目光先转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声,道:“贫道一别江南,十有余年,想不到江南人物,越发灵秀了,真是可喜。”
那“牛三眼”却在旁咕哝着。
“这批狗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气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这位伴当,倒是个热肠汉子——”语声微顿,突地长叹一声:“只是世途奸险,人心难测,为人也不要太过热肠了,否则吃亏的却是自己。”目光一垂,凝视着熊熊炉火,竟像是落入沉思里,只是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而已。
仇恕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武功极高,气度又颇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此刻混迹风尘,像是在逃避什么?却又是为何呢?”
锅中肉汤,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伤人意,你又何苦学那妇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开之事,这十余年来,你历遍山川,难道那长白积雪、黑龙玄冰、塞北黄沙、河西积翠,还未曾将你的心胸陶冶得开,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且饮一口。”
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击锅,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唉,忧思难忘,虽有杜康,却又怎能解去我心头之恨呢?”随手一掷,手中的长筷,电射而出,“夺”的一声,没人墙内,恍眼便没了踪影。
锅中的肉汤,煮得更香了,一阵风吹来,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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