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
第十九章 滨江之祭
只见岸边之上,搭满了竹棚,一个接着一个,连绵不绝,长达数里。竹棚中坐满了人,每人都穿着黑色的长衫,一眼望去,只觉黑压压的一片。但却绝无喧哗笑语之人,其中还不时有披麻带孝的汉子,在各棚间穿梭来往,这些人神色之间,更是满面悲戚。
离岸十丈,一个特高特大的竹棚,里面像是停放灵枢,隐隐有哭声传来。出入这间竹棚之人,神情更是肃穆。
上官琦愕了一愕,只得随着走下船去。袁孝目光四转,更是目不暇接,他初入人世,几曾见过这般光景。
那杜天鹗此刻,亦自尽敛面上笑容,低声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这闵老爷子人虽己死,却是极尽哀荣。”
上官琦心中不止一次想要问出这闵老爷于究竟是谁,但却都强自忍住。他本想一过长江,便乘隙走去,却想不到岸边,便是这般光景,只得缓缓随着杜天鹗走去。
方自走了两步,那高大竹棚之中,突地抢步走出五个人来,都是身披重孝,而且两上泪痕未干。其中两人扶着一个矮胖少年,快步走到杜天鹗、上官倚身前,“噗”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起来。
上官琦心知此人,必是孝子,见人行礼乃属常情。袁孝却根本不知世上的丧礼规矩,见到有人向自己跪下来,不禁大感惊异。
孝子跪拜后,便在众人扶持之下,走向他处。却另有两个黑衫人走了过来,客气地将他们引到一处竹棚。上官琦到了此刻,也只得随遇而安。只见又有一人,快步行来,那两个黑衣之人双目一张,回头打量了杜天鹗两眼,又自躬身一揖,说道:“想不到杜大侠居然远道而来,请恕在下等接待不恭之罪。”
杜天鹗连忙躬身谦谢。另一黑衣之人,接道:“杜大侠请随在下到那边贵宾棚去,贵友也一齐去吧!”
上官琦呆了一呆,方侍谦辞,那两个黑衣人却不由分说,便将他们蜂拥至那一与大竹棚紧邻的一个竹棚中去。
别的竹棚中人虽然已有不少,但这棚中却寥寥可数。当中一席的下首,坐着两个蓝衫道人,默然无话,像是在望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出神。另外还有十余个长衫之人,零落地散在四座。最远的一席之上,却箕踞着一个高大威猛、满头白发的老人,顾盼之间,神情颇为倔做。他身侧坐着一个妇人,却正值盛年,云发高挽,一身素服,鬓边插着一朵白花,秋波流转之间,虽然徐娘半老,但却风韵犹存。
上官琦目光一转,将这些人的神态俱都看在眼里。他虽不认得,却知道这些人定必都是江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只听杜天鹗低语道:“别人我不认得,不知那老者可就是两湖大豪,九头大鹏雷名远?”
上官琦方自答话,目光转处,心中突地一惊,脱口道:“袁孝呢?”连忙转身望去,又大吃一惊。
只见袁孝此刻呆呆地立在棚外,他身前却气势汹汹地站着几个黑衫大汉,像是正在与袁孝争论。
上官琦一惊之下,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只见其中一个黑衣汉子,突地伸手往袁孝身上一推。他却不知道袁孝生具异禀,本就神力惊人,再加上数年苦练,所练又是武功上乘妙谛,他这一推之下,宛如螃蜒撼石柱一般,哪里能将袁孝推动半步?
袁孝浓眉一皱,目光中已有怒意。原来他方才和上官琦一齐行来,但目光却仍不住地回头去望那突然向自己磕头之人。恰巧此刻又有一艘江船靠岸,船上走下十数人来,那孝子自然要过去一一行礼,袁孝不知这是江南礼俗,只觉甚是有趣。
他年纪虽已不小,却仍天真烂漫,更是童心未抿,心里觉得有趣,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正自发笑当儿,一个黑衫汉子一个箭步窜了过来,冷冷道:“阁下笑些什么?”
袁孝为之一愕,道:“我笑我的,不用你管。”近日来他对人语虽已较为熟悉,但说起话来,却仍是直愣愣的,词难达意。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悲戚,他这一笑,正是犯了人家大忌,何况他言语之中,让人听来又是这般无礼。
霎眼之间,他身侧已自围过来数个黑衫汉子,人人俱都气势汹汹地责问于他,他却又惊又怒,根本不知如何回答。终于有个汉于忍不住向他推了一把,他却立刻勃然大怒,正待举掌击出,上官琦已快步奔来,连声道:“且慢动手,且慢动手。”
袁孝心中虽然怒火高张,但听得上官琦一喊,只得乖乖将手掌收回。杜天鹗此刻亦自急奔而至,又有一个身穿麻衣重孝之人奔来,袁孝指着那汉子道:“他干什么要动手推我?”
那披麻重孝之人,年纪己过知命,但步履如飞,精神矍烁,闻言长眉一轩,将那几个黑衣汉子喝退,长揖说道:“小人无知,请各位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上官琦知道袁孝必定义在无意中闯了祸,但此刻亦不便说破。只见这老者和杜天鹗谦谢了几句,又道:“在下金少和,久仰杜大侠英名,今日方得一见,想不到杜大侠远道赶来奔丧,隆情厚谊,存殁俱感。但杜大侠看在小可薄面,千万不要把小孩无礼之事,放在心上。”
杜天鹗自亦连声谦谢,那金少和又过来向上官琦、袁孝抱拳一揖,便又匆匆走去。
上官琦心中却又一动,忖道:“这金少和为人八面玲咙,相识甚多,看来是位武林中威名极盛的人物,怎地竟会为那闵老爷子,披麻带孝起来?”一念及此,他对这闵老爷子的身份来历,更觉奇怪。拉着袁孝走入竹棚,袁孝不知自己实有理屈之处,心中仍自忿忿不乐,只是在上官琦面前,却又不敢发作。
杜天鹗目光转动,却在不住地打量着袁孝,突地低声笑道:“想不到兄台年纪轻轻,不但内外兼修,而且外功竟已练成金刚不坏之境,实是可敬可佩!”
袁孝望着他展颜一笑,亦不知谦谢。上官琦却在心中暗道:“这杜天鹗好厉害的目光,就只方才匆匆一瞥,便已看出他武功的深浅。”
却听杜天鹗又自向他笑道:“贵友如此,想必兄台的武功,更是令人惊佩的了。”
上官琦沉吟半晌,道:“我这兄弟天生异禀,外功的确不错,小可却万万比不上他的。”
杜天鹗微微一笑,转开话头,绝口不再提起武功一事。过了盏茶时分,棚外又引进两个人来。这两人一个身高体胖,满面红光;另一个却身躯瘦小,形容枯槁。一走进来,目光四扫,便大步走到那高大威猛的老者与那徐娘半老的妇人桌前,道:“多年不见,想不到雷兄越发年轻了。”
杜天鹗微微一笑,附耳对上官琦道:“那老者果然是‘九头大鹏,雷名远,只不知这两人是谁?”
只见那“九头大鹏”雷名远亦自挺身而起,连声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老夫竟能在此间见到阴阳双绝的侠迹。”又连声让座。
那徐娘半老的妇人秋波流转,微微一笑,却仍端坐未动,轻声说道:“名远,你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说话这样大声干什么,难道别人是聋子么?”
“九头大鹏”虽然神情倔做,气度威猛,但听了那妇人之言,却乖乖地坐了下来,还自我解嘲地低声笑道:“老夫见着故友,一时不觉忘形了。”
那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对望一眼,含笑坐了下去,对那妇人似乎也有三分畏惧之心,竟也不敢高声谈笑,只是轻轻笑道:“多年不见。大嫂风采依;比我兄弟两人,却快老掉牙了。”
那妇人微微一笑,却不答话,杜天鹗远远看了,忍不住暗中好笑,低声说道:“我在关外,便听得中州武林中,有几个出名惧内的角色,这‘九头大鹏’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琦幼随严师,对武林中成名之人,虽然知道不少,但对这些人的风流韵事,却丝毫不知。此刻忍不住道:“小弟只知道这‘九头大鹏’不但在两湖久享盛名,而且家资巨万,又极善于理财,至于他还有惧内之名,小弟却不知道了。”
杜天鹗道:“雷名远不但有惧内之名,而且其名显著,不然兄弟远在关外,怎会知道?据说这位夫人,乃是四川唐老太太的贴身丫头,不但轻功绝高,人又美艳。而且一手毒药暗器,更是得自唐门真传。雷名远已近晚年方得到这样一个娇妻,由爱生敬,由敬生畏,自然要惧内了。”
上官琦“哦”了一声,道:“原来她竟是四川唐门的人。”要知道四川唐门,毒药暗器,名震武林。二百余年,声名未尝稍减,上官琦自是知道的。
只听杜天鹗又道:“还有那‘阴阳双绝’,据说亦是两位怪人。这两人一个是少林外家弟子,一身十三太保横练,混元一气童子功,据说已至刀枪不入的火候。一个却是辰州言家掌门人的师弟,外门阴功,自然也有十分火候。这两人不但武功练得一阴一阳,而且生相亦是一阴一阳,是以武林中人,才称他两人为‘阴阳双绝’。”
他顿了一顿,又道:“奇怪的是,这一阴一阳、极阴极阳、万分不调和的两人,数十年来,竟是焦不离孟,秤不离铭,时时刻刻俱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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