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
连城璧道:“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道:“我当然也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道:“也许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笑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
连城璧道:“请。”
萧十一郎道:“请。”
他们微笑着走出去。
夕阳仍然艳丽,风却已经很冷了。
冷得就好像他们的微笑一样。
落叶萧萧。
萧萧的落叶正飘落在长街上。
长街寂寥。
夕阳照着峡谷。
遍山残叶,红艳似火。
连城璧的目光像火一般的凝视着萧十一郎。
凝视着那柄闻名天下的刀。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
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
连城璧自然也清楚得很。
而现在,那把锋利的刀,正紧紧握在萧十一郎的手里。
无论什么人,面对着这样的对手,都不免会产生出畏惧的感觉,但连城璧却绝对不会。
只因为他心中充满了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相信世间再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剑法。
萧十一郎是人,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很镇定。
他凝视萧十一郎,只不过想增加萧十一郎心里的压力。
他凝视着萧十一郎,只不过想欣赏萧十一郎死前的表情。
夕阳最后一线余辉照在割鹿刀上,刀光闪亮了萧十一郎的眼。
连城璧发现萧十一郎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一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光辉。
就在这时,连城璧的信心,忽然像曝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刀光一样。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做了一件任何人永远梦想不到的事。
萧十一郎放下了他的刀。
放下了他的割鹿刀。
放下了那柄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割鹿刀。
就放在连城璧面前。
就放在连城璧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
然后,夕阳忽然不见了,刀光忽然不见了,萧十一郎也忽然不见了。
因为在连城璧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萧十一郎,也没有了恐惧。
但是,他也没有了自信。
信心,虽然是克敌制胜最大的因素,可是对一个胜利者而言,信心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胜利。
胜利的滋味是什么呢?
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也是空虚。
一种唯有胜利者才能体会到,了解到的空虚。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
就在这锐如刀锋,尖如刀尖,快如刀光的一刹那里,连城璧忽然有了这种空虚。
这种比恐惧更可怕千万倍的空虚。
他只看见了割鹿刀。
他只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
他没有看见萧十一郎。
他也没有想到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把刀。
真正可怕的是萧十一郎。
一个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萧十一郎。
夜。
夕阳真的不见了。
萧十一郎也真的不见了。
等到连城璧要找萧十一郎的时候,萧十一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他的人忽然间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融为一体。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
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
因为黑暗代表了人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
现在,萧十一郎的本身就已经是黑暗。
黑暗。
黑暗。
连城璧眼睛前只有黑暗。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
然后,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才会觉得恶心的声音。
他听见了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星光月光都洒在连城璧的脸上,连城璧的脸苍白如今夕的月,今夕的星。
连城璧的脸色苍白如萧十一郎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也没有人能知道萧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是空虚。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
有谁能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
他想到的是白云,是泪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蜜语,是河滩上的柔情。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蜜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酸,为什么这种蜜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
为什么这代价永远无法偿还?他手里已没有他的割鹿刀。
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他的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现在,他又放下了这把刀。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
可是萧十一郎已经不在了。
萧十一郎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连城璧的生命,却带走了他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骄傲、光荣。
他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是欠你的。”
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
风四娘不能死。
沈璧君不能死。
可是千千万万年以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谁能真的不死呢?
有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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