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四
沈璧君忽然转过头,用一双带泪的眼睛瞪着她:“你还说我错恨了他?”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绝不是你想像中那样无情的人。”
沈璧君咬着嘴唇,冷冷道:“他的确不是,他根本不能算是人。”
风四娘道:“难道你已认定了这些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璧君道:“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绝不是,他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一个无辜的人。”
沈璧君道:“那么这些人是谁杀的?”
风四娘道:“我可以问得出来,我一定要问出来,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
院子里凄凉而寒冷,连灯光都似已变得阴森森的,宛如鬼火。
张果老虽然还活着,可是在灯下看来,脸色也像是死人一样。
她已坐下来,坐在廊前的石阶上,不停的笑,不停的唱。
她唱的本是很有风情的小调,在此时此刻听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诧异。
风四娘走过去,也坐下来;坐在她身旁,轻轻的问:“你刚才一直都在这里?”
张果老点点头。
风四娘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
张果老道:“我虽然已老了,却还看得见,也还听得见,我还没有死。”她又忽然大笑:“那小子却以为我已经吓死了,我装死一定装得很像。”
“那小子”显然就是凶手。
她装死骗过了他,所以她还能活着。
一个在妓院里混了几十年的女人,就算不是老妖精,也已是条老狐狸。
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法子活下去的。
风四娘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小子杀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张果老道:“嗯。”
风四娘道:“这些人全都是他杀的?”
张果老又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喃喃道:“他杀人杀得真快……他有把好快好快的刀。”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是谁?”
张果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怎么会杀人?”
张果老道:“现在他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是个死人。”
看来霍英的确没有说错,她说的话的确有点疯疯癫癫,教人听不懂。
风四娘只有忍耐着,问下去:“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是个死人……”
张果老道:“因为他要杀人,别人一定也要杀他,他一定也活不长的,所以在我眼里看来,他根本就已是个死人。”
她说的话虽然有点疯癫,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不管他是死是活,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姓什么?长得是什么样子?”
张果老道:“他长得很好看,是个男人……”她又格格的笑着道:“我喜欢男人,尤其喜欢好看的男人,可是……为什么越好看的男人,心就越狠呢……为什么越好看的男人就越无情……”
她虽然在笑,脸上却已有了泪痕,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她当然有很多伤心事。
无论谁在妓院里混了这么多年,都一定会有很多伤心事的。
风四娘的心里也在发苦。
她虽然知道萧十一郎的心并不狠,也并非真的无情。
但他却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且的确有柄好快好快的刀。
——难道这些人真的是死在他刀下的?
——他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现在他的人呢?
风四娘也不禁用力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等到别人想找他的时候,他反而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沈璧君一直在盯着她,忽然道:“人上人他们今天请的就是他?”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你跟他分手的时候,他就是要到这里来的?”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所以他一定来过。”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现在他却已走了。”
风四娘又不禁叹息——该留下的时候,你不留下,不该走的时候,你偏偏要走,你为什么总要喜欢这样折磨人?
沈璧君道:“他们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放他走的,因为他们找他来,就是为了对付他。”
风四娘承认。
沈璧君道:“所以他走的时候,他们一定已死了,杀人的若不是他,会是谁?”她脸上也充满了悲惨和痛苦,流着泪道:“我不该来的,你也不该来的,他不肯带你来,就因为不愿让你看见他杀人……你为什么要来?我又为什么要来?”
她反反复复的说着最后这两句话,说一次,流一次泪。
她的眼泪不停的在流,她的人已走了出去,走得虽慢,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也没有留她。
就算留,也留不住的——就算能留住又如何?
一个人的心若已伤透了,还有谁能让她回心转意?
就连风四娘也同样不能。
除非她能令死人复活,亲口说出谁是真凶。
她不能。
除非她能找到萧十一郎,叫他自己说明这件事。
她也不能。
死人是永远不会复活的,萧十一郎这一走,只怕也很难再找得到了。
院子里的风好冷,冷零的秋叶,一片片随风飘落,落在她身上,落在她头发上。
她没有动,就像是已完全没有感觉。
可是她的眼泪也已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发现张果老的哭声已停止,身子仿佛也将随风而倒了。
她忍不住去拉她的手。
手冰冷,比风还冷,冷而干瘪,就像是风中的一片枯叶。
她的人也已枯叶般凋落了。
一个像她这么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度过了这么样的一生,能这样平平静静的死,是不是已经算很幸运?
可是她死得实在太孤单,太寂寞,她若能早些死,死在她还年轻美丽的时候,也许还会有人会为她流泪。
只可惜她死的时候,她的人已枯萎。
这岂非也是她的不幸?
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惟一幸运的人,只有那凶手。
因为他罪行的惟一目击者,现在已不能说话了。
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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