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
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没钱付账,他们也不会太难为你。
因为他们卖面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也为了是在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这面摊子也不例外,卖面的是个独眼的跛足老人,他卖的卤菜也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干又硬。
但面却是热的,摆到桌上来时,还在热腾腾的冒着气。
风四娘看着桌上的这碗面,看着正在替她斟酒的萧十一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出种温暖之意,就好像从面碗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
可是萧十一郎身旁还有个人,冰冰,她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又那么高贵。
可是风四娘一看见她,脸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这种地方的东西,这位姑娘想必是吃不惯的。”
萧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惯。”
风四娘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吃得惯?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不敢开口了。
冰冰也垂着头,不敢出声,她当然也看得出这位风四娘对她并没什么好感。
幸好她还会笑,所以风四娘也没法子再说下去了。
三个人坐一起,连一句话都不说,这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满。
两杯酒。
风四娘举杯一饮而尽,冷笑道:“这种酒,这位姑娘当然是喝不惯的。”
萧十一郎赔笑道:“她不是喝不惯,她一向不喝酒。”
风四娘道:“当然不喝,像这么样高贵的大小姐,怎么能像我这种野女人一样喝酒?”
冰冰什么话也没有说,自己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来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例。”
风四娘道:“为什么破例?”
冰冰道:“因为我早已听见过四姐你的大名了,我总是在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能跟四姐这样的女中英雄坐在一起喝酒,那又多么开心。”
她也将一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她没有刚才那么可恨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但萧十一郎脸上却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悲伤。
三杯冷酒,半碗面下了肚之后,风四娘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慢慢的嚼着一片猪耳朵,道:“现在我的气已消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萧十一郎却叹了口气,道:“千头万绪,你要我从哪里说起?”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当然是从那一战说起。”
萧十一郎道:“哪一战?”
风四娘道:“当然是你跟逍遥侯的那一战。”
那一战早已轰动武林,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战局的结果。
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实在没有比这一战更奇怪、更神秘的。
萧十一郎又干了两杯,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天我本来是准备死的,我知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
萧十一郎道:“这实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风四娘道:“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他已死了!”
风四娘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战胜他的,你的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你有一股别人比不上的劲。”
萧十一郎苦笑道:“只可惜我就算有一百股劲,也不是他的对手。”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萧十一郎道:“不是。”他叹息着,又道:“我最多只能接得住他两百招,两百招后我已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存心想让我多受点罪,我早已死在他掌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他却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那只因就在我快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谁救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
“她”当然就是冰冰。
风四娘动容道:“她怎么救了你的?”
萧十一郎道:“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绝崖,我们就是在那绝崖上交手的。”
风四娘在听。
萧十一郎道:“那片绝崖两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风四娘叹道:“那一定就是他早已替你准备好了的坟墓。”
萧十一郎道:“他自己也这么说,他说那片绝崖,本就是杀人崖。”
杀人崖,好凶险的名字。
只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就似已想像到那一片穷山恶谷,谷底还堆积着累累尸骨。
萧十一郎道:“那本是他的杀人崖,他一向喜欢在那里杀人。”
风四娘叹道:“因为在那里杀了人后,连埋都不必埋。”
萧十一郎道:“他已不知在那里杀过多少人,那万丈深渊下,已不知有多少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所以他一听见绝崖下的呼唤,他的胆子虽大,也不禁吓呆了。”
风四娘道:“呼唤?什么呼唤?”
萧十一郎道:“他正准备杀我时,忽然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风四娘道:“他也有名字?”
萧十一郎道:“他并不姓天,他姓哥舒,叫哥舒天,本是安西哥舒部的后裔,并不是汉人。”
风四娘叹道:“难怪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想必他也不愿别人知道他是个化外的夷狄。”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世上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所以,他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才会更吃惊。”
风四娘道:“他想必一定是以为那些被他打下绝崖的冤魂,在向他索命来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这呼唤的声音一响起,他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风四娘道:“你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的。”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的力气将尽,就算有机会,我也无力杀他的。可是我一刀砍在他背上后,他自己忽然好像疯了一样,向绝崖下跳了下去。”
风四娘黯然叹道:“一个人手上的血腥若是太多了,迟早总有这么样一天的。”
——老天要毁灭一个人时,岂非总是要先令他疯狂?
一个人的亏心事若是做得太多了,岂非总是会有疯狂的一天?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道:“在绝崖下呼唤他的人,究竟是谁呢?”
冰冰道:“是我。”
风四娘当然也已想到是她:“可是你怎么会在那崖下的?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冰冰道:“我知道,因为……”
她美丽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慢慢的接着说:“因为我是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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