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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白衣少女(2)
作者:梁羽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摘要:梁羽生

 


  杨牧交游广阔,往来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是一家镖局的镖头,两年前替四川的药商保过镖,谈呀谈的,就谈起川边的战事来了。杨牧问他义军方面有些什么英雄人物,那客人在说了义军的两个首领冷铁樵和萧志远的名字之后,又道:“听说小金川的义军近年来人才济济,除了冷萧两位首领之外,又出现了两个少年豪杰,也是十分了得。”

  恰好云紫萝捧茶出来,听了客人的话,心中一动,忙问他道:“这两个少年豪杰叫什么名字,你可曾见过他们?”客人道:“听说一个名叫孟元超,一个名叫宋腾霄,可惜小金川战事方酣,我们做镖客的可不敢走这一路的镖,无缘与他们相识。”

  客人的话没说完,只听得“当啷”一声,云紫萝手上的茶杯跌下来,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客人走后,云紫萝大病了一场,杨牧当然是知道妻子的病因的,他避免提起这件事情,细心服侍妻子,待云紫萝病好了方始和她说道:“我不愿见你受苦,如果你要去小金川,你就去吧!”

  话是这样说,但万里迢迢,干戈未息,要去谈何容易,何况云紫萝也不愿意让杨牧伤心呢。

  云紫萝是从来没有说过谎话的,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却不能不向丈夫说谎话了。她说病了这场,过去种种,当如已死,如今她爱的只是丈夫,再也不想见到孟元超了。

  杨牧并非蠢汉,他看得出妻子纵然是强颜欢笑,也难掩饰她心中的郁郁不欢。

  假戏真做,大家都不忍说穿,表面上还是在维持着“恩爱夫妻”的样子。妻子在受苦,丈夫也在受苦。

  不过云紫萝虽然是说谎,却也并非完全说谎,她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除非孟元超跑来找她,她是决不会去找孟元超的。

  想不到的是:孟元超并没有来找她,却派了神愉快活张拿了他的书信来找杨牧。这封信如今正在她的身上。本来孟元超是要瞒着她的,但杨牧却把这封信交给她了。

  孟元超这封信是和杨牧商量一件事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给杨牧设想得很周到,杨牧可以托辞出门,瞒着云紫萝,把孩子带到苏州,拜他为师,他答应不和孩子说明真相。待孩子长大,再让他回杨家,杨牧交游广阔,随便捏造一个武林前辈的名字,说是儿子的师父,谅必可以骗得过云紫萝。武林中易子而教,徒弟在师父家中住十年八年方始回家,这都是司空见惯之事,不足为奇。即使云紫萝将来发现真相,那时大家都已过了中年,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夫妻的感情了。因此说是“要回”,还是不大恰当,他的目的其实只是请求杨牧让他们父子相聚几年而已。

  安排得的确是面面俱圆。但孟元超没有想到的是,杨牧却把他的这封密函交给了妻子。因为杨牧本身也正是有大苦恼需要解脱啊!

  夕阳已经落山,天边的晚霞也由绚烂归于平淡了。一弯新月爬上枝头。

  云紫萝在山村小径彳亍独行,走一步,停一停。孟元超那封信藏在她的身上,好像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她的心房,压着她的脚步。

  忽地感到一阵晕眩,云紫萝倚着一棵柳树,喉咙发出呕吐的声音却又吐不出来。

  云紫萝歇了一会,方始觉得舒服一些,但心中却更乱了。

  站在山坡上,月色虽是朦胧,云紫萝亦已隐约可以望见她家园那两棵高出墙头的梧桐树了。以前在苏州的时候,孟元超寄寓她家,就是住在梧桐树旁的一座小楼中的。

  云紫萝捏了捏那封信,心中不觉苦笑,想道:“他渴望见到自己的儿子,谁知我却给他带来了别人的孩子。”

  云紫萝是在路上发觉自己怀孕的,所以连杨牧也不知道。

  她和杨牧做了五年夫妻,一直没有孩子。杨牧虽然不说,但每当杨华叫他做“爸爸”的时候,云紫萝却总是不禁感到尴尬,感到对他不住,希望自己能够给他养个孩子。

  如今她是如愿以偿,怀有杨牧的孩子了,可是这孩子给她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大的苦恼!

  “我怀着杨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见孟元超呢?”去呢还是不去?云紫萝不禁大感踌躇了。

  旧地重游,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在这山坡上,孟元超曾经给她摘过野花;在那梧桐树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爱意。

  八年魂梦相思,如今已经来到了门前,难道又再悄然离开,忍心不见他的一面?

  但是见了他的面,又将怎样和他说才好呢?

  云紫萝心里想道:“孟家一脉单传,他是应该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华儿的下落告诉他,让他好去向杨大姑讨回孩子。还有我的母亲不知见过他没有,我也应该向他问问。”

  当然这两个理由都是无可非议的理由,不过,在云紫萝的心底,其实也是深藏着想要见他的念头的。有了这两个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气了。

  云紫萝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见一条白影,俨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驶,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转眼间已是落在后园的围墙之上。

  云紫萝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的轻功很不弱啊,但看来却像是个女子,她为什么要偷进我家呢?难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已,那人忽地在墙头转过身来,“卜”的一声,飞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谁?”

  云紫萝一闪闪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那枝袖箭掠过她的鬓边,钉在树上。把树上的一只乌鸦吓得飞了起来。

  云紫萝看得分明,只见那人果然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墙头,衣袂飘飘,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云紫萝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见了墙头上的白衣少女,那个白衣少女却看不见躲在树后的她。

  只听得白衣少女笑道:“原来是只乌鸦,我还只道是什么人跟踪我呢,倒把我吓了一跳。好,且待我也去吓孟大哥一吓。”

  云紫萝心中苦笑:“她把我当作乌鸦,难道我真的是一只不祥之鸟吗?”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却不知是他的什么人?”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头,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是不会令他为难的。我已经害苦了杨牧,不应该再把灾祸带给他了。”想至此处,云紫萝感到有难以名说的悲哀,于是决定暂不露面,像小偷一样悄悄地进了自己的家,躲在当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树后。

  小楼一角,灯火犹明。孟元超正在书房看书,尚未睡觉。

  他看的是一部宋词选集,但心事如麻,却哪里看得进去?

  随手翻到一页,忽然他给苏东坡的一首小令吸引住了,不觉轻声念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往事枪怀,孟元超读罢此词,不由得心头怅触了。八年前云紫萝就像词中所写的“幽人”一样人常在“漏断人初静”的时候独来,有时也上楼来看他,有时却只是在窗外偷偷一望,又回去了。第二天才告诉他。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唉,这两句词可就不符合她现在的景况了。她现在已是栖在杨家的枝头,有了温暖的窝啦,只有我还是像孤鸿独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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