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林祥熊道:“刀?哪里有刀?”
孟开山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又长叹一声,道:“我已有四十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了!”
南宫华树忽然道:“这么快的刀,我只听先父当年曾经说起过,却从未见过。”
孟开山道:“我活了八十七岁,也只不过见过一次。”
他赤红的脸已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已加深,眼睛里已露出恐惧之色。
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心寒胆战,毛骨悚然。
“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保定府的长桥……”
那时也是这种严寒天气,桥上满布冰霜,行路的人很少。
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他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铁胆”。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有追他?”
“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朋友头顶劈下。”
“我那朋友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拼命往前逃。”
“那道长桥长达数百丈。”
“我那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听他说完了这件惊心动魄的往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林祥熊也一连喝了几杯酒,才能开口:“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刀?”
孟开山道:“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虽然已过了四十多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裂开了两半。”
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况居然又重现了。”
林祥熊道:“杀死你朋友的那个人是谁?”
孟开山道:“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
孙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谁?”
孟开山道:“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
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问他,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你想田一飞和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
孟开山还是没有回答。
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
林祥熊道:“孟老爷子岂非还在?”
孟开山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孟开山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说:“孟开山,你替我倒杯酒来。”
孟开山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伺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过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
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为“斧王”,还是很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个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开山对面,孟开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孟开山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祥熊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阁里根本就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惟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阁中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这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孟开山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孟开山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孟开山已经在倒酒——先把一个酒杯擦得干干净净,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孟开山道:“是。”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
孟开山的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老太婆道:“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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