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第七节
杨坚终于找到处死身犯忌讳的史万岁的机会了……
面对着漠北和高丽的两大惨败,非独有关将帅惶惶不可终日,便是隋文帝杨坚也尴尬非常。因为他是这回战争的真正决策者。处分战败的将帅容易,处分皇帝自己为难。再说,皇帝历来是不受处分的,谁来处分皇帝呢?然而,皇帝若不出来承担这场惨败,全把责任推到将帅身上,百官岂能心服?而如果挺身而出承担罪责,却未免有损他的圣明。杨坚于左右为难中度日,关于这回惨败的处分便一延再延,因而,有关将帅的恐惧似乎也永无尽期……
过了漫长的两个月,处分这场空前的大败仗的诏书才出台。出台前,先是颁布了一道大赦令。大赦天下,历来是国有大庆时锦上添花的一笔,从未于空前惨败之后施行。令下之日,群臣相顾愕然,都不解其故。但听了第二道处分这场战争的诏书后,百官的惊异更是不可言喻了!
这诏书颁布于开皇十九年正月癸酉日,内容如下:
……朕膺天命,混一九州。为长治久安之计,出师巡边;王师所至,
无往而不胜。军至桂州则李世贤授首,兵向西南则夷羌乞降,马出凉州如
入无人之境,恩施漠北致可汗来朝,威加辽东令高丽进贡!自魏晋以降三
百年矣,何曾有此盛况?
这一段文章仅以寥寥数言,便将一场空前的大惨败说成是辉煌的胜利,其颠倒是非的本事可谓至巧至妙。巧在所言之事句句属实,妙在对辽东的丧师与漠北的全军覆没只字不提,视若无有。这样,剩下的自然全是胜利了。
时殿内值长李靖与李密都在当值,他俩均为六品小官,且又年轻性直,听了诏书不禁咬耳窃窃私语。
“这诏书写得妙极,着实无懈可击!”李密轻声说道:
“那也不见得,其中有一句用字未免不妥……”李靖应道。
“哪一句?”
“马出凉州如入无人之境……”李靖念道。
“这有什么不对?事实本是如此呀!”
李靖又从容地应道:
“正因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便不该说成是‘如入无人之境’,理当改为‘实入无人之境’……”
凉州本无战事,杨坚下令出兵凉州,实是中了达头可汗虚张声势的计。李靖将诏书中的“诏”字换成“实”字,可谓极其挖苦,李密听罢虽是努力克制,却也禁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弄得殿上不少大臣回首惊怪地搜索那笑声的源头。这时,李密已若无其事地缄默而立于柱下,李靖则神色大变,挖苦皇帝的事若被声张出去,大好的头颅即时就得搬家!杨素的眼光在李靖、李密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这两人的神态一个过于惊慌,一个过于坦然,两人都不自然,笑声定然发源于此。要不要弹劾他们不敬之罪?他盘算着……
高颎只差瞬间,眼光也追索到李靖、李密身上,他看到的是两根柱子般木然而立的人,脸上无任何情绪的痕迹,这是金殿执士和卫士的标准神态,实在无懈可击。
幸好,多数的大臣心思均不在此。当他们听到圣上竟然把空前的惨败说成是三百年来少有的辉煌胜利,何止是松了一口气,简直是心花怒放!试想漠北、辽东战场的惨败,若是认真追究下来,倒霉的何止是将帅?无论是前方还是后勤,谁也难保没有过失,谁也难料皇帝气急败坏时处分的是几百人还是几千人?事前许多有识之士估量:这回皇帝一定会处分很多大员,这不仅因为战场上的失败实在太惨,还因为许多家族经过开国以来的历次封赏,实在到了封无可封、赏难再赏的地步,皇帝大可借机来个普遍降级,为将来的封赏留个余地。这种做法,杨坚已悄悄地推行了好几年,其效果是很妙的。然而,皇帝终于没这样做,而是来个皆大欢喜的招数,大家还来不及意识到上述诏书仅是杨坚的文过饰非之辞,只一味地打心眼里感到皇帝的英明,无比的英明,于是乎众臣一律拜倒,山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坚一看百官的神情,着实得意的紧,自觉这招数便是孔明再生也是想不来的。
内侍继续宣诏道:
……史万岁深入西南不毛之地,扑诸葛之记功碑,越西二河,过集滥
川,长驱千余里,破贼三十多部,虏获二万余口,立不世之功,可进位柱
国。越公杨素横扫西北,达头闻风丧胆,可升右仆射。长孙晟忠心杀敌,
振成漠北,可进授左勋卫骠骑将军,持节护突厥……
高颎听了不觉一惊:
——杨素已取苏威之位而代之,挤到身边来了,下一个目标自然便是我这个左仆射的位置了!
长孙晟听了则哭笑不得,他原来位居开府仪同三司,已是正四品了;如今授他骠骑将军,也是正四品,何升之有?所谓“进授”云云,纯是扯蛋!这种扯蛋,还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开皇四年,长孙晟已是五品的车骑将军,也是“进授”仪同三司、车骑将军。那仪同三司也是五品,何进之有?然而接连二次的虚假“进授”,使长孙晟不得不深思了,他的叔父长孙览位居上柱国,且是蜀王杨秀的岳父;哥哥长孙炽是河南道二十八州的巡省大使;堂叔长孙平拜大将军、判吏部尚书事。长孙氏有满盈之患,又是魏之皇族,杨坚因而疑忌,来两次虚授;处境如斯,今后务必十倍小心了!因为连续二次毫无意义的“进授”,已经含着严重的意义了!
接着,光禄卿宣布庆功大宴开始,君臣鱼贯进入了宴厅,按级入席。贵宾席颇为显目,文武百官都情不自禁地要往那里张望一下;因为那席上不光坐着输得精光的突利可汗,还坐着高丽和西羌的求降使者。
百官坐定,太常卿宣布宴乐开始。于是乎太常署的乐队、舞队穿梭入场。转瞬间,乐起,歌扬,人舞,表演的是《圣朝文舞》,歌曰:
天眷有属,后德唯明。’
君临万宇,昭事有灵。
濯以江汉,树之风声。
罄地必归,穷天皆至。
六戎仰朔,八蛮请吏。
烟云献彩,龟龙表异。
缉和礼乐,燮理阴阳。
功由舞见,德以歌彰。
两仪同人,日月齐光!
接着表演的是《圣朝武舞》,歌曰:
唯皇御宇,唯帝乘乾。
五材并用,七德兼宣。
平暴夷险,拯溺救燔。
九域载安,兆庶斯赖。
续地之厚,补天之大。
声隆有截,化罩无外。
鼓钟既奋,干成休陈。
功高德重,政谧化淳。
鸿休永播,久而弥新!
随着歌舞气氛的上升,以及醇酒的下肚,君臣们大都飘飘然、昏昏然。再听那歌女们吐不尽的谀词赞语,皆以为旷古的太平盛世便在眼前;而那丢脸的惨败似乎是遥远的故事,与众人根本不相干。可见,第一个发明以歌舞来粉饰太平的人,实在是个怪杰,他的发明可与日月齐光,每一代的乱世之君都应该跟他叩头谢恩呢!
突利可汗醉醺醺地起立,极小心地端正酒杯,朝御座走去。他手下已无一兵一卒,如今只身流亡出境,实在是个空头的可汗,要想东山再起,便不能不仰赖隋朝的皇帝了,他必须向皇帝敬酒,同时献上臣子般的恭顺。
那西羌的特使见情也不敢怠慢,双手捧杯过顶,紧跟在突利可汗身后,也朝御座走去。
唯独高丽的特使起来有点迟迟疑疑,高丽人但闻隋军三十万压境,量力不敌这才求和。可这特使一到隋营便知情形不对,一路上随军来到京师,终于明白三十万隋军已然十不留一,为此称臣纳贡,岂非大大的冤枉!于是,他虽然也端酒随后,不觉间却拉开了一段距离。
三人各以不同的语言向皇帝祝酒。杨坚兴高采烈地端起酒杯,一干而尽。他望一眼突利可汗,大有得色,心想突厥的可汗向我朝拜,这才堪称盛世的美事!又想着非长孙晟于奔亡之际施了妙计,突利可汗早已投靠西突厥去了,今日便风光不起来。想到此不觉欣然地望了远处的长孙晟一眼,暗道:
——朕负你甚多,却是不得不然,待会儿武德殿大射,让你多得一些彩头便了。
杨坚的目光忽又扫至西羌使者的身上,即感遗憾:本来西羌的酋长是要亲自来谢罪的,但史万岁后来又奏请留酋长于西羌,借以镇抚部属,因此今日的宴会不免为之减色。
想到此,不禁又疑惑地望了望史万岁一眼,但很快地便端肃了御容,朗声宣旨道:
“突利可汗万里来朝,忠信可喜,朕即拜他意智健启民可汗!”
于是,突利可汗谢恩,臣僚欢呼:“万岁!万岁!”群情激昂,声震殿宇,喧喧然已有高潮的气象。便于此时,内侍宣布宴会完满结束,百官到武德殿大射。
武德殿在皇宫西边,鹿苑之南;殿前一大片草场,既是射场也是阅兵的校场;殿楼上有一溜长廊,可凭栏阅兵,亦可观射。
殿前彩物堆积如山,鼎器、古玩、珍珠、玛瑙、翡翠、书画、金玉……应有尽有,且均为稀世之奇珍。而这些,都是虞庆则没官之财。许多文武官员驻足围观,或感慨,或警惕,或羡慕,神情各不相同,但都一言不发。
所谓“大射”,乃是大规模的射箭比赛,所有武将均可参加。有个人赛,有团体赛,优胜者可获得彩物。今日彩物山积,奖品之丰厚可想而知。
此时君臣各就各位,漫悠悠地喝茶,调养精神,准备观射。忽然群雁过空,其声嘎然。杨坚即言道:
“闻说长孙晟有一箭双雕之技,今日何不让他露一手?”
圣旨一落,内侍便把话传给长孙晟。
长孙晟身无随带弓箭,仅以随身弹弓射击,他连射十弹,十雁应丸而落!
场上欢声雷动,俱为长孙晟喝彩。杨坚大悦,当即从彩单上勾了十几样珍宝赐给长孙晟,同时口中不绝赞道:
“双雕将,双雕将……一箭双雕将,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柱后转出了骠骑将军、监门郎将崔彭,面奏道:
“臣见长孙晟神技,不觉萌发效颦之意,愿皇上赐臣一个献拙的机会!”
此际恰有鸽子鸣于梁上,杨坚当即言道:
“试为朕射之!”
崔彭领旨后,从执事手中接过弓箭,心想,我若射下梁上之鸽,怎好与长孙晟相比?当即虚发一弦,吓飞了鸽子,待鸽子飞出殿檐急向后墙隐没之际,这才流星般射去一箭。当时,君臣均以为崔彭已然失机,估量鸽子早已飞出了射角,哪知鸽子虽已过墙,还是被崔彭射落下来。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忘情而狂热的呼喊。
崔彭射毕,恭身立于帝前。杨坚得意非凡,眉飞色舞,环顾群臣言道:
“朕有两个骠骑将军,一个是一箭双雕将长孙晟,一个是神箭手崔彭,纵有乱臣贼子,宁不胆寒!”
于是,又赐崔彭许多金帛珍宝。诸大臣都不失时机上前庆贺,一贺圣朝人才济济,二贺崔彭荣获神箭手称号。
长廊右厢以屏障隔开,乃是嫔妃观射的处所。独孤伽罗皇后在内宫养病,没有临场。贵嫔陈氏莲花公主如一团明月,被众星所捧。这时,红叶正绘声绘色地为她解说长孙晟漠北一箭双雕的故事。赛场上单项比赛已经开始,一个身材伟岸、腰带十围的老将驰马而出,神威凛凛地立马于校场之上。莲花公主不禁问道:
“此人是谁?”
红叶道:
“他便是王世积。在平定尉迟迥时立了奇功,超升上大将军。隋朝开国后进封宜阳郡公,平陈中又以功进位柱国,前年又以镇压桂州李光仕之乱,进位上柱国。”
莲花公主心想:
“此人不仅是明月妹妹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誓必杀之。
王世积挑选的项目是百步射兔,箭飞兔伏,得彩而归。
继而,一人纵马出场,人们几乎不见其张弓射箭,却见他脚挂镫上,悬身捞起一只白兔,旋即驰出校场,身法直似鬼魅。
“此人便是左卫大将军元宇……”
红叶正要介绍,忽然场上一阵惊呼,原来百步外又有一人驰箭朝元宇飞去。元宇一愣,飞箭正好射中元宇手上那白兔的脖子上。人们终于看清了,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喝彩之声。
“这个矮子元宇,”红叶继续介绍道:“同后面射箭的又高又瘦的元胄,合称黑白无常。他们都是平定尉迟迥之乱中的功臣,因此分别超升左、右卫大将军,如今都进位上柱国了。”
莲花公主心想:这两人也是该死。
接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场,他不骑马,也不见他手中有什么武器;但见他往远处招一招手,便见远处地上有一只兔子趴着不动了。他没有过去拣起兔子,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场去,袖态很是潇洒。
“此人是李彻,字广达,由于攻下了淮南,进位左武卫将军,加柱国。如今以本官总晋王府军事,号称儒将,他刚才使用的是袖箭暗器。”
红叶又详细地介绍道。
莲花公主暗想:
——对付使用袖箭的人非用暗算不可了。
之后,贺若弼、史万岁、杨玄感、宇文述、令狐熙、斐仁基、麦铁杖、来护儿相继出场,虽然大家都露了一手,但比起长孙晟、崔彭的技艺未免逊色多了。
个人的比赛已告结束,组队的团体赛就要开始。贺若弼、元宇、元胄、史万岁、杨玄感、李广达等六人组成了实力强大的甲组,志在夺魁,以消个人赛落后之憾。
那突利可汗见了甲组的阵容,已知其意,便以汉语上前奏请杨坚道:
“臣由长孙大使引荐,才得一睹天颜,今日赛射,愿入长孙之朋!”
杨坚当即点头赞道:
“甚好!你们本是老朋友了,理当如此,何况今后还要长期相处呢!”
长孙晟见甲组六人咄咄逼人的气势,本来不欲参赛,眼见突利可汗奉旨组队,大为踌躇。便在这时,突利可汗已招来了堂弟——都蓝大可汗的亲弟弟都速六,他是在都蓝大获全胜的情形下叛离亲哥哥,只身潜逃来长安的。这时,新任的桂州总管令狐熙前来招呼,道是“愿凑足六人之数”。这样,乙组已然凑足,已不由长孙晟犹豫了。
与此同时,斐仁基、宇文述、来护儿、麦铁杖,以及高丽、西羌的使者也组成了丙组。这二使者本无参赛之兴,但见突利可汗参赛,便不由得他们不出来凑趣了。
团体赛是比射鹿。赛时,鹿由殿后的鹿苑驱入跑道,供射手射击。跑道的西边是宫墙,东边是木栏栅,鹿只能一直狂奔,无由斜逸,它们是钦定的牺牲品,只能当活靶子,供人射击取乐,这命运,自从它们落地之时,便已定下了;然而,它们也并非绝无希望——只要它们跑过百步的跑道,尽头便是生门,出了生门,便算是皇帝放生了,不许任何人截杀,这也是钦赐的。只是要逃出这百步谈何容易?敌人全是万中挑一的优秀射手,射程只限四十步之外,若非跑道朝向校场的一面树有密密麻麻的木栏栅为屏障,那是万无逃生之理的!可见,灾难中离有机遇,机遇中伏着灾难。
按比赛的规矩,每组六人,每人可射六箭,每一只鹿跑过跑道时可射一箭。甲组先射,贺若弼、元宇、元胄、李广达四人六射五中。场上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因为这是罕见的好成绩。隔着栏栅射鹿,即便是百发百中的射手,百步跑道中有效射程实已扣除过半,能够六发五中,实在堪称高手。
接着是杨玄感候射,他是越公杨素之子,年轻壮伟,已荫封为上开府,位于大将军之下,骠骑将军之上,好读书,善骑射,在王公子弟中超然出类,不免顾盼自雄。今日的大射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怎肯掉以轻心?他开满了劲弓,搭上羽箭,瞄准了跑道起点的第三栅栏的空档,一俟鹿儿跑过,便将其射杀。果然,第一只鹿刚刚探头起跑,便吃了一箭,狂奔了十来步,突地翻个筋斗,就呜呼哀哉。接连四只,都是这般。鹿儿们以其死得划一,引起了场上的欢呼。然而,最后两箭却都脱靶,一箭是射手过于浮躁射得太早,一箭则失之太迟。杨玄感仅是六射四中。
史万岁殿后,他的射法平常之至,却六射六中,箭无虚发。这一组平均六射五中,中三十鹿,看来夺魁的希望很大。
接下是丙组大射,斐仁基中四鹿,宇文述中四鹿,来护儿也中四鹿。场上出现了嘘声,看情形要稳操败券了。第四个是麦铁杖上场,他平生以渔猎为事,散淡惯了,三年前刚从清流县应召入京,当了车骑将军,殊无将军的风度。他手里捏着六把小鱼叉,但见鹿儿出道便摔去一叉。他连摔六叉,六只鹿儿便应手倒下。然后是高丽和西羌的使者献射,这二使者也是六射六中。人们心中一盘算,这才发现丙组的总分也是三十,于是便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最后,才是长孙晟这一组大射。长孙晟六射六中,崔彭与突利可汗也六射六中,然而,场上既无掌声,也无喝彩声。第四个发射的是都速六,他五射五中,第六箭却脱了靶。人们看那脱险的鹿儿悠然走过百步跑道,终于消逝于生门之外,骤然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神箭手与善良的鹿儿较量,无异于谋杀,人们的同情全在鹿儿一边。
该高雅贤射箭了。他左手握弓,右手从壶中抽出了一把箭,等待第一只鹿儿出道。可是等了许久,还不见鹿的影子。蓦然,跑道上出现了鹿群,共有六只,如一组彩云向前飘浮。按规矩每回只能放了一头鹿儿供人射击,而现在却是六头,谁也弄不清因何会如此,但心里却明白:这瞬间即逝的鹿群实容不得第二次张弓搭箭,顶多射下一头,其他的五头都可望脱险逃生。于是,全场又欢呼起来,随着鹿群驰近生门,那欢呼声便愈来愈高。
高雅贤先是一愣,左手的雕弓脱落地上,接着是扫兴地摇摇头,右手漫不经意地从壶中掏出剩下的五根羽箭,然后将手中的六根箭狠摔出手……瞬间,呼声顿噎,似乎箭已贯穿众人的喉咙。原来,那六头鹿均于离生门不远之处倒毙了。人们静默了一阵,继而又狂热地欢呼起来了。
在殿楼上观射的晋王杨广,转向身边的张衡问道:
“这便是摔手箭了?”
“正是。”张衡应道。
“怎地一次可以摔出六根,而且根根命中,那是什么手法?”
“传说摔手箭中有一门‘漫天花雨’的手法,不知是耶不是?”
谈论中,场上最后一个射手令狐熙已然射了五箭,且是五射五中。他抽出最后一箭,瞄准那道上的最后一只鹿……可是这一箭他没有射出去,他放下了弓箭,拍手离开了校场。
他因何不射这最后一箭?
因为他们这一组已经第一了,夺了魁。
因为这最后一箭令狐熙本人也没把握。
因为满则招损。
人们纷纷议论着,令狐熙一下子成了这次大射后的议论中心。
杨坚赏赐彩物刚刚结束,大理少卿杨约便送来一份奏折。杨坚诧异地望了杨约一眼,心想此人实在太不知趣,此时此地送奏折上来,岂非败我清兴?然而转念间,即漫不经心地翻阅开来,终于被奏章吸引住了。他先是气得胡子微微颤抖,继而冷冷地发笑,终而勃然大怒,喝道:
“传史……史……史万岁!”
史万岁来到帝前,无言地跪下。杨坚劈脸扔去奏折,骂道:
“你自己看!”
史万岁急急地拣起奏折,打开一看,便即大惊失色,饶他长年于千军万马中出生入死,却也不禁冷汗直冒。
杨坚这时又喝道:
“蜀王的弹劾可是实情?”
史万岁惊恐地抬起头来,只是乞怜地望着杨坚,不绝言道:
“臣有罪……臣有罪……”
杨坚愤然道:
“朕念将士暴露荒野,寝食不安;你却受贿纵贼,实在死有余辜,来人哪,把他押下去,明日斩了!”
史万岁被押下之后,诸大臣便即聚拢过来,均以询问的眼光望着杨坚。杨坚余怒未消,说道:
“你们可知那西羌的酋长因何不赴京请罪吗?原先那酋长不是力屈求降了吗?不是说要赴京请罪吗?可是史万岁却中途上了奏章,道是西羌的许多部属不尽驯服,倘若让西羌酋长上京,西羌恐将失控;因而请求让那酋长留驻西羌。这厮因何挖空心思代那酋长求情?原来是收下了人家的径寸明珠和无数金宝。这回西羌屈服原是万千将士鲜血所致,史万岁唯见明珠财宝,无视将士鲜血,岂不该死!”
诸大臣沉默了半晌,均不作声,觉得史万岁确有取死之由。然而,此人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战功累累,号称良将,如果因此斩首,实在可惜。
左卫大将军元宇终于上前奏请道:
“史万岁诚然有罪,但他雄略过人,每次行军身先士卒,尤善抚御,将士乐为所用,虽古之名将亦不能过之……”
接着,王世积、贺若弼、高颎、李彻、苏威等人相继为之求情。杨坚默默地听着,大家说的也不无道理,神情颇为恳切;然而,除掉史万岁是他长期存有的秘密心愿,今日也找到了充分理由,可是形禁势格,看来仍然不能顺心。当即将手一挥,涩然语道:
“众卿且退,此事不必多言,朕自有区处!”
群臣离开以后,莲花公主款款地走过来,身后紧随着红叶,她本已从红叶口中得知杨坚要处死史万岁的本末,却故意问道:
“万岁生谁的气?”
“史万岁……”
“哦,原来是万岁生万岁的气!”
莲花的话十分挖苦,也十分狠毒,她见杨坚怒目圆睁,气得咬牙切齿,便又添了一把火:
“史万岁是什么东西?一个匹夫罢了!他若是有丝毫忠心可言,怎敢号称‘万岁’?早就改名了!这样的人,大家还替他说情,臣妾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贵嫔说得对,朕这就将他除名为民!”杨坚道。
莲花思忖:
——高颎、元宇、王世积等人的说情还是起了作用,他们连成一气,必须分而治之才行。
她近来颇读兵书,这便是心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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