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第二节
上柱国李穆对欲效忠周室的子弟说:“……你们若自认强过诸葛亮,
那就不妨放手施为!”
李穆在卧榻旁与小儿李浑相见。
李浑缓缓走进卧室,跪落卧榻旁,仰首望着须发雪白、满脸皱纹的父亲,讷讷而言:
“爹……你瘦多了,也老了……”他话一出口即眼噙热泪。
李穆所面临的是国家兴亡、家庭生死、自身一世声名得失的抉择。这是人生最大的赌博,押上的赌注非止是金山、银山,也不仅是一家数百口亲人的生命,更不单是宇文氏的万里江山,甚至也不是自己毕生的努力奋斗与万世声名……只要想象一下这可怕的赌注,便会呼吸急促、浑身战抖、汗毛倒竖、冷汗不止!
只要他决定的言语一出口,即如掷下了骰子,便会血肉横飞、天翻地覆、鬼哭狼嚎,再也不得翻悔。
他七十一岁了,老了,无意参与这场赌博,但四围远近的人都逼上他,非参与这场豪赌不成!
他想缓一缓,打算看清赌局才下注投骰子,但旁人不许他迟疑,已经掏空了他的口袋替他下注,甚至抓住他的手强令他投入那非常可怕的骰子!
他苦涩一笑:“爹年逾古稀,怎能不老?”
“孩儿的意思不是这个……”
“你母亲近来好吗?”
“好。孩儿有个喜讯奉告:侄儿李威他荣升柱国大将军了!”
李穆的目光一亮,绽开了微笑。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李威是他二哥李远的孙子……当年,李远的长子李植与周闵帝意欲扳倒宇文护,事泄,不仅李植、闵帝被害,又累及乃父李远,宇文护边李远自杀,连李远的次子李基也要处死,李贤、李穆两家在朝官员一律免职。当时,李穆哀一家灭门绝户,请求宇文护:愿以长子李停、次子李。冶两条命换取车基一命。宇文护犹豫再三,又考虑李基是死鬼宇文泰的女婿,做得太过不好,这才思准两兔。李基虽然获免,但忧愤太甚,不久身亡。李穆痛不欲生,哭道:好侄儿舍我而去,这哪是李家兴旺的兆头?李威是李基的儿子,也是李远的唯一孙儿,今日得升为柱国大将军,不仅二哥李远后继有人,而且官大妻妾必多,往下必是子孙满堂,一窝一窝地小老鼠繁衍不息,岂不美哉!想到这里,他嚯嚯地笑了起来。
这时,五儿长城县公李荣端药进来,立于榻边。
李穆望着李浑,还是再问一句:“你说,威儿果真升为柱国大将军?”
李浑笑了笑:“此乃何等大事,孩儿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骗爹爹!”
李荣也一笑:“若是小事就可以骗了?”他对这个小弟老八殊无好感,也知这京城来的说客是来者不善。
李穆默然。
李浑一笑置之。
李荣服侍父亲吃药。待药喝完,李荣才禀告:“怀州派人送信来了。”
怀州在河内,刺史李崇是大哥李贤的小儿子,值此多难之秋派人送信来给叔父李穆,那是必有要事了。
“书信何在?”李穆问。
李荣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父亲。不是信件,乃是一个无锡泥人,泥娃娃。
“便是这个?”
“便是这个!”
李浑噗嗤一笑:“原来五哥认定小事就可以骗人,这哪是书信?泥人而已!”他见两人均无反应,又说,“不过,崇哥哥也真是怪,派人千里递一个泥人!”
但这泥人的内涵远比一封长信丰富。
李穆望着手中的泥人,心情十分凝重。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其时,他在原州老家当刺史,李崇才七岁,已被朝廷荫封为辶回乐县侯。
全家人喜气洋洋等待钦使的册封,堂上香烛高烧,两厢细乐吹奏,李崇兄弟与寄养原州李家的宇文邕、宇文宪手拉着手,又蹦又跳。
这时,钦使从袋里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泥人,望一眼众小儿艳羡之极的神态,说一声“不许动!”然后又笑着解释道:“这是中使前几个月去南朝带回来的无锡泥人,是大丞相宇文泰让本使带来原州的,每个小孩一个,大家都有份。但是,大丞相交代了:今日是阿崇的七岁的生日,又是他封侯的吉日。所以,这五彩泥人必须让阿崇先挑,然后再由阿崇分发给小兄弟们!”
其时,李崇也与宇文邕、宇文宪称兄道弟。
当小李崇第一个挑选五彩泥人,并将第二个泥人分给堂哥李植,再分给“兄弟”阿邕、阿宪、阿基等人时,觉得自己的荣耀赛过国王!
封侯的册文也宣读了。
李崇突然哭了起来。谁也不明白这七岁的孩子何以在这大喜的日子竟然哭了!
李穆上前询问。
小李崇的回答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儿无功受禄,主恩浩大无边,念我一生唯当粉身碎骨以报朝廷,再也不能奉侍父母了……”
往后,宇文泰送到李家给二儿的日常用品,李家小儿总是每个人都有一份。
现在,国难当头,李崇派人给叔父李穆送来无锡的五彩泥人,那是不言自喻了!
李浑当年也得一份,想了想,也全明白了,暗暗吃惊。
李荣激动地说:“爹,阿崇兄弟送来的可是一片真情,一片忠心啊!”
李穆手中的泥人颤动抖不休。
李浑突然说:“五哥,我知道你的点子多,这泥人该不会是当年大丞相送给你的那一份吧?”。
他言下之意很清楚:会不会是五哥李荣为了劝说父亲起兵响应尉迟迥,便拿出自己的那份泥人伪托为李崇派人千里送来的信物,来个以情动人?
李穆听了一愣,望着五儿李荣。
李荣一声不吭,转身出去,不一会,手中又拿着一个无锡的五彩泥人,递给了父亲。
李穆望着手中的两个泥人发呆。
“这两个泥人似乎都是真的……”李浑嘀咕着,同时悄悄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二泥人,东瞧瞧西瞧瞧,似看非看……
李荣又慷慨陈辞:“咱并州乃天下精兵之所在,东边潞州的刺史赵威是父亲的老部下,西面石州刺史虞庆则原是父亲的长史,南面怀州有崇哥哥在。便是不同韦孝宽联手共事,我们也可单独起兵勤王……”
“啪嗒”一声,响自书案。
李穆、李荣一看,怔住了:原来李浑用砚台将两个无锡泥人一下砸得粉碎!
李荣镇定一下激荡的心情,冷笑道:“你便是想投靠杨坚,也用不着如此蔑视宇文家这份深情厚意!”
李浑双手负背,对着墙壁说:“当年,植哥哥与周闵帝密商欲杀宇文护的前夕,手中便一直摆弄这无锡泥人不休,他一会儿对着泥人微笑一,一会儿对它哭,一会儿对它发呆。……不久,他自己就被宇文护杀了,还累父丧生,咱李氏全家也一律撤职。那时,父亲为了营救阿基哥,找我阿惇大哥、阿怡二哥商量,要他两人去顶死。母亲知道此事,披头散发大哭,跪爬着入了书房,她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绳子……这也难怪,五哥你不在家,出外逞英雄去了;但你当知,为了这泥人,我们李氏已经付出代价,二叔一门只剩威儿一人,咱父亲也在芒山舍身救过宇文泰,至于我李氏男儿为他宇文氏江山,长年累月血战沙场便不用细说了。这泥人乃不祥之物,似乎充满着邪气,崇哥若非中了邪,怎会将它当作信件,还派专人千里送来并州!砸碎它又何足惜!只是五哥你这一发威,便是父亲置之不理,这话一旦传到长安,我们李氏就要血流成河了!这等于是你把我们的老母亲杀了!把长安的兄弟姊妹们全杀了!你想杀李家,果然英雄!你这英雄看来也中邪了!”
豪气冲霄的李荣软了下来,尴尬道:“长安的家眷……我们可以设法接出来!”
李泽冷笑道:“等你想起来,这事早已被人做绝了。那杨素的弟弟杨约,早已奉命招募三千杨家军,自华阴至风陵渡,处处设卡,层层布哨,一张天罗地网挂在那里,任何官员的眷属都不得东出函谷关。在河东石州,虞则庆也奉命照办。这个姓虞的虽曾经是父亲部下长史,但同左丞相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李穆、李荣都不禁一震。杨坚这一招果然厉害,他把官眷控制在京师,长安岂非变成人质的集中营,任何官员不听他的使唤,想要妄动都不能不有所忌惮了!
两人疑虑地望着李浑,这是真的吗?
李泽道:“五哥若是不信,不妨潜回长安,将五嫂搬来并州看看!”
沉默了一阵。
李穆忽然淡淡地说:“天下事千头万绪,任何冲动必定导致败事。你兄弟往后不能用这口气在我面前论事。我要静养几日,若无召唤,你们也不必前来见我。”
他说罢,轻轻地挥了挥手,如同赶蚊虫一般。
这一等便是九天,也就是说,李穆九日不见儿子。
昨日,驿馆里来了两拨人马,一拨是于翼的儿子于让领队,一拨是尉迟迥的儿子尉迟谊带头,他们都要见李穆。
大清早,李穆召来了两个儿子,道是要到汾河畔散心,要他们陪行。
一辆简朴的马车奔驰了一阵,来到了汾河,茫然了一阵,叹道:“三十五年了!当年,他在河尾,我在河头。他高欢就是在这里集结了十八万的东魏兵,南下攻我玉壁。当时,我与宇文忻协助韦孝宽守城,只有二万多兵马,守了五十七天,击败了高欢,把高欢气死了。当时高欢一心想打到长安,一举定关陇,树立崇高的威望,然后废掉东魏的傀儡皇帝,改朝换代,让自己当齐国的开国第一君。但战争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他哪里想到我们仅凭两万人马便将他挡在河东,让他在全国、全军面前丢了脸,只好一死了之。”
李浑插话:“那韦孝宽定是十分厉害了!”
“以一当十,历来战争中并不少见,但都是瞬间的侥幸取胜;若要旷日持久地以一当十就太难了……”李穆沉入了当年苦战的回忆之中。忽道:“所谓‘八柱国家’,比起韦孝宽,都不免逊色了!”
李荣当然知道,那韦孝宽如今已是讨伐尉迟迥的行军元帅,说他厉害,岂非只有跟着杨坚、韦孝宽屁股后面跑这一条路了?便大唱反调说:
“我知道爹一向谦逊,你与宇文忻当时一定立了奇功!”
这时,远处咳嗽了一声,一个侍卫领来了一个商人。李浑这才发现,原来四面都有侍卫暗暗地保护,今日的谈话是绝密的。
侍卫扔下了商人,回到原先的岗位。
李穆依然对着汾河说:“那宇文忻当时确是立了奇功。当时高欢在城外筑了几座土山,想以弩箭居高临下射入城中;我们用木柱将城楼续得更高,使土山失效。晚上,那宇文忻率领两千敢死队冲出了城,并占领了土山,还扎下根来。从此,敌人攻城便有后顾之忧,那宇文忻竟能神出鬼没偷袭敌人,战局由此便改观了!那土山上两千敢死队有如敌人大海中一叶孤舟,不容易啊……而那宇文忻还不到二十岁,能左右驰射,骁捷若飞。听说这回韦孝宽点名要他当麾下的行军总管。出了名的宇文忻并不可怕,听说现在韦孝宽帐下不显山、不露水的宇文忻还有多人!”
李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当年这场大捷,除了看得见斗勇、斗智,有无看不见的原因?”
“有的。”李穆沉吟了半晌才说,“虽然东西魏两边的大臣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宇文……周太祖他挟的是真天子,高欢挟的是假天子,不过是清河王儿子十一岁的善见。挟假天子不灵……”
李穆说到这里,才凝视那商人一阵,淡淡地说:“你来了,很好。”
那商人非他,乃是怀州刺史李崇,为了商议大事,才潜身来找并州的叔父李穆。
李穆又遭:“你肯定不能在此多呆,有话都倒出来吧!”
李崇讷讷地说:“其实孩儿也只有一句话:宇文氏待我不薄,我们也不能亏待它!”
他的话如一团火,滚烫滚烫。
一阵沉默。
李浑淡淡地说:“崇哥哥说的可是宇文泰将儿子宇文邕、宇文宪交给你母亲哺养,又让宇文达认二叔为干爹,再把义归公主嫁给阿基哥?”
李崇激动起来了:“这还不够吗?天下如此之大,太祖他的儿子东不寄,西不寄,单寄咱们李家,三个儿子,一寄便是六年,这一份信任,你说是轻是重?”
李浑依然淡淡地说:“我们陇西老家山环水绕,物产丰富,战火不侵,外敌不至,当真美极,也安全得很那!”
这话的确让李穆、李荣、李崇三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怎地都全未想过:宇文泰之托子,虽云是对李家的信任,而究其实,那陇西安宁的环境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便这一想,李家与宇文氏的情谊便如潮落。
李泽又继续道:“当然,宇文氏对咱李家的信任自是不轻;但我二叔一家,几乎灭门以报,我爹爹他也舍身救主,李询哥哥也奋身救过东宫太子。就不知这样舍命陪君子还够不够?”
李家付出的代价是大的,李崇想起二叔李远一家的覆灭,也黯然太息:“那权臣宇文护当真残暴之极……”他言下之意,是李远一家遭难似与皇室无关,那是宇文护的事。
李浑又道:“这其实是宇文泰的错误。他为何托孤给宇文护,而不托孤给咱李家?咱家从大伯、二叔到我爹,哪个比宇文护差了?因为宇文护是他的侄儿,归根结底他还是不信外人,咱家在宇文泰的心目中也依然是外人!这天下,全是黑獭他自己弄糟了,怨得了谁?”
李浑的话无可辩驳。
这时,李穆往远处招了招手。
侍卫又引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
青年朝李穆恭敬一揖:“小辈于让参见公爷!”
李穆颔首微笑,介绍说:“这是八柱国于家的贤孙。当年八柱国家,最能打战的算是于家;再看后代子弟,不坠乃父之志的只有于家。如今于家九兄弟,每人都可独当一面,帅得很……”
“公爷过奖了……”于让被称赞的很不好意思,有点无所措手足。
“我只是实话实说,”李穆笑道,“就以令尊幽州总管于公而言,当年平齐,他十日攻下北齐的十九座城池,不知当世还有谁能超过他?”
说到这里,李穆凝视了于让许久,忽问:“但不知今尊扣留了尉迟迥的特使,并派你将他押送入京,是何原因?”
于让道:“家父说,反叛朝廷已经不对,跟糊涂透顶的尉迟迥造反更是不对……”
李崇不禁插话:“没听人说过尉迟迥糊涂透顶……”
于让道:“不用听旁人说三道四,我们自己不会看吗?”
李荣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于让道:“他派人去东郡,想说降我堂哥于仲文,不允便派大军攻打东郡,我堂哥寡不敌众,突围出去……”
李崇道:‘冻郡有白马津,是兵家必争之地,取东郡怎可说尉迟迥糊涂透顶?”
于让说:“可他把我堂哥都杀了,这就愚不可及!他若不杀,将人质押赴相州,说不定我们于家还有点投鼠忌器,现在尉迟迥要倒霉了。家父说,我们就是坐在幽州,在他的身后按兵不动,他就会睡不好觉,而仲文哥哥如今是河南道行军总管,一定会好好教训这个糟老头。于家不是好欺侮的!”
这是实情。于家一亮相,大势明朗了。于家一向谦让,甚至有点默默无闻,其实是一支可怕的力量。
李穆忽然向于让介绍李浑:“他是李浑,明日同你一道进京,也是押送钦犯。现在你们多亲近,一路上也好互相关照。”
“他押哪个钦犯?”于让问。
“你猜呢?”李穆笑道。
“哦,我明白了!就是与我同驻驿馆的那个尉迟谊,朔州刺史!他定然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当说客来了吧?哈哈!”
朔州在并州之北,谁都不希望自己身后有刀光剑影。
李浑陪于让先回驿馆。
李穆望其去影,喟然叹说:“于家九兄弟非止英勇善战,且能善终。这一份机智,实非常人能及!”
李荣郁郁言道:“因为他们的父亲叫于谨!”早晨父亲将形势一摆,李荣已知不能蛮干,冲动不但于事无补,引火烧身着实划不来,看来还是谨慎为好。
但李崇心犹不服。淡然道:“听说那幽州总管于翼十一岁便尚文帝的平原公主,是么?”
李穆道:“正是!”
李崇又说:“于翼的弟弟叫于义?于义之弟曰于礼?于礼之弟曰于智,往下是绍、弼、兰、旷……这很奇怪!”
李荣问:“有何奇怪?”
李崇道:“你想想就明白了!”
李穆早就明白:于家兄弟有礼有义有智,却无人叫廉耻的。李崇的话分明是挖苦于家没有廉耻,非但是挖苦了于家,其实连李穆也被刺伤了。
李穆感到很伤心,老大、二哥都去世了,剩下他这个老三在苦苦支撑场面,下一代的人不仅不理解,还有怨言!他面对汾河,白皑皑的须发临风飘忽,不禁暗叹:我苦斗一生竟是为了何来?他突然对汾河说:
“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致使诸葛亮裹足不前,更令孙仲谋望江兴叹;司马氏挟天子而令诸侯,王凌、诸葛诞束手无策。你们若是自认强过诸葛亮,那就不妨放手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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