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 第二回 一身是胆(5)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一天半水米未沾,也没有合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
“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一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面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一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了。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小面铺,附带着卖一点卤菜和酒,菜卤得很人味,打卤面都做得合杨铮胃口。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而绚丽,一个穿灰色衣褂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拄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的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只不过像是一场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一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杨铮面前时,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
——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会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像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在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就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两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打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上戴着顶宽边竹笠,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像这样一双手无论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要从这双手上抢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夹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夹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决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像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要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一只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莱,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不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连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两位同时到了这个无名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菜。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经站起来准备付账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决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决没有多用一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像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决不能浪费一点。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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