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走了,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著作,这部书里,老人以其一世纪的人生经验,以说真话的真诚态度,审视历史,剖析自身,以最直白的语言,把他一生追求完美,追寻进步的理想,还有他和同时代中国知识分子们的人生际遇,最真实地呈现给了我们,他痛苦的回忆,深刻的反思,不仅揭露极左思想给那个时代带来的荒谬和罪恶,也勇敢地反思着自己曾经的人格扭曲……
中国有五千多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有数不胜数的优秀文字作品传诸于世,但自明清严酷的文字狱,更经以言论治罪,以思想治罪,甚至以莫须有的腹诽治罪年代的洗劫,肯说真话,敢说真话的人和文字,真是少之又少了,因此,一部提倡说真话,践行说真话的《随想录》,更显难得和可贵。
《随想录》是一部讲真话、讲心里话的好书,老人在书中反思、鞭挞和忏悔,不少谈论《随想录》的文章,都把注意点放在了有关揭露和鞭挞的层面上,其实在这部书里,更多的是老人真诚的反思和忏悔,反思那个把人变为兽的时代,究竟是如何的扭曲泯灭了人们的人性和良心,残忍的兽性是怎样堂而皇之的占据了人们的身心……而在揭露和鞭挞方面,老人其实仍然是有所顾忌的,因此也少有直达本质的断然抨击,《随想录》手稿研究者发现,比对手稿和发表文字的异同处,可看到“巴金不是无所顾忌在发言,他的许多话到了嘴边还是留了三分的,当个人话语与现实环境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往往选择了回避,用曲笔表达自己的思想,在谈论那些与现实密切相关的话题时,他要么呑呑吐吐,要么是在手稿上一改再改,”①正如老人在书中所言:“我有满腹的话,不能信手写去,思前想后我考虑很多。”②“……处处时时都有人堵我的嘴,拉我的手。”③我当然不能责怪巴金老人,毕竟“一方面是打手们的攻击和流言飞语的中伤,一方面又是长时期的疾病缠身”④,老人已经尽力了。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很多优秀的传统,也有许多很不优秀的传统。在赫赫威势的统治者面前,放弃自己的思想和灵魂,甘为附庸,甘为轿夫和吹鼓手,便是其中之一。文革十年,一场摧残文化,摧残文明和良知的浩劫,当恶梦醒来,控诉和揭露的文字曾经铺天盖地,却鲜见自我反省的篇什,鲜见剖析形成悲剧的社会条件和体制根源的文字,更鲜见对****主义进行根本性的分析和揭露的文字。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我们曾经蒙受的苦难,就仅仅是不堪回首的无妄之灾。而说什么绝不能让悲剧重演之类的话,就仅仅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而已。
其实在那令人恐怖的年代,集权制度和至高无上的领袖个人意志,仅仅是形成悲剧的部分原因,当时中国的整个政治人文环境才是悲剧能够发生的最重要因素。为什么疯狂的领袖一声令下, 亿万人民一夜之间就进入了颠狂状态,为什么领袖一声号令,原本良善的人们就很快曽性上身,为什么曾经亲密的朋友、和睦的邻里、友善的同事,一夜之间就能反目成仇;为什么每一次政治运动,人们都会那么狂热的响应,并且不仅仅止于执行上级旨意,而且总是创造性的为恶和迫害他人……
从那个年代生活过来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们,几乎人人都曾遭受迫害,但扪心自问,自己在遭受迫害之前、之中、之后,是否也曾被迫的,违心的、甚而自发的迫害过他人,是否也曾经有过人格扭曲,良心泯灭的时候……是否也曾在运动来临时,争先恐后的把别人推举为运动的对立面……严冬过去,在控诉的声音中,似乎人人都只是受害者,个个都不曾害过人,能如巴金般反思、忏悔,把自己曾经扭曲的内心剖析给人看的,实在是太少了。
更有一些高明者,隐去自己当年曾经为虎作伥的丑行,扮出一付宽容超然的嘴脸,唱着苦难才是人生最好教师的调调,以谈宽恕,谈既往不究的方式,向人们夸示自己的大度和高妙人品。这种人,或许当真也是有着深厚学养的知识者,但他们似乎忘记了,作为知识者,尤其是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知识者,最主要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思考,带来社会进步的思想,就是用自己的笔,揭露罪恶,鞭挞黑暗和腐败,那些受尽迫害而幸存下来的人,仍不忘诚惶诚恐地仆俯于尘埃之中,山呼“吾皇圣明,臣罪当诛”者们,真是太可怜了。
善良的人们永远都应该清醒,“宽恕”和“既往不咎”,只能是在施害者己彻底忏悔和失去了重新施害能力的时候,只能是受害者已站立起来,有能力抗击施害的暴力时,才是一种值得称颂的美德,否则,不过是弱者在强暴者面前,退让屈服的可耻遮羞布而己。
SXS
二○○五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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